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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时间:2013-10-13 12:09:48  来源:  作者:村上春树  
简介:故事讲述在1987年,已经37岁的主角兼叙述者──“渡边彻”,乘飞机到达德国汉堡机场,降落时听到机上播放著背景音乐──由管弦乐器演奏披头四“挪威的森林”,因此回忆起18年前魂归九泉的某位女性。主人公纠缠在情绪不稳定而且患有精神疾病的直子和开朗活泼的小林绿之间,展开了自我成长的旅程。故事以木月自杀,渡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阿绿重新开始而结束。故事中出现了多重三角关系,小说中描写出年轻人在感情之中的挣扎,从中展现出一种迷惘感。小说被设置在1960年代晚期,当时日本各大学罢课频频发生。而《挪威的森林》刻画了当时人...
 “那就因人而异了。对某些人有用处,对某些人没有用处。不过,那些始终训练而已,有无用处则是次要问题。就如我一开始所说的。”
 “嗯哼。”阿绿似乎很佩服似的,牵住我的手继续走下坡路。“你很拿手向人解释哪。”
 “是吗?”
 “对呀。因我过去向许多人问过英语的假定句有何用处,从未有人那样清楚的向我说明的。甚至英语老师也没有。人家对于我这个问题,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气,或者嘲笑我。谁也不肯好好告诉我。倘若那时有人像你这样好好解释给我听的话,说不定我会对假定句产生与趣哪。”
 “哼哼。”我说。
 “你有读过《资本论》那本书吗?”阿绿问。
 “读过,当然没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样。”
 “你理解吗?”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确地读懂《资本论》,就需要先学习一套思考系统了。当然整体来说,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马克斯主义的。”
 “对于一名不太接触那方面的书籍的大学新生,你想她会理解《资本论》吗?”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刚进大学时,参加了民谣研究的社团。因为我想唱歌嘛。原来那里全是舞神弄鬼的冒牌货,现在想起来也不寒而栗。我一加入,他们就叫我读马克斯。叫我回去先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民谣必须跟社会和激进主义相关之类的演讲。没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读马克斯。可是我根本读不懂,比假定句更难懂啊。我读了三页就放弃了。然后,在隔过的聚会上,我说我读了,可是一点也不懂。从此他们就当我是傻瓜,说我没有问题触觉,缺乏社会性。开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内容罢了,你觉不觉得他们太过分?”
 “嗯哼。”我说。
 “讨论时就更过分了。每个人摆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艰深语句说话,因为听下懂,我就问了。奋如所谓帝国主义式剥削是什么?跟东印度公司有何关系?”所谓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是指大学毕业后不准到公司就职吗?”但是没有人向我解释。而且还生气了。你能相信这些吗?”
 “相信。”
 “他们说:“你连这些都不懂,算什么?你在想些什么过日子的呀?”于是就这样完了。可不是吗?我本来就不很聪明嘛。我是平民呀。不过,支撑这个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剥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罗。向平民贾弄听不懂的词句叫什么革命?什么叫改革社会?我也想改善社会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剥削,我也认为必须设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问了。对不对?”
 “对呀。”
 “当时我就想,这些全是伪善冒骗的人。他们适当地贾弄堂皇的言词而自鸣得意。让新来的女生大表钦佩,其赏心里只想着把手塞进女生裙内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赶紧把头发剪短,准备毕业后进三菱公司、TBS电视台、IBM电脑或富士银行做事,娶个从未读过马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个文雅又讲究的名字。什么叫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啦。其他新生也很过分。大家其实听不懂,却都装着很懂的表情无缘无故地傻笑。事后就对我说,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点头称是就行了嘛。嘿,还有更气人的事,想不想听?”
 “想。”
 “某日,我们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会,他们叫女生们每个做好二十个宵夜用的饭团带来。开玩笑,那样岂不是彻底的性别歧视?不过,我也不想整天兴风作浪惹事生非,于是什么也不说,乖乖的做好二十个饭团,里头放了酸梅干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们事后怎么说吗?小林绿的饭团只有酸悔干,没加别的小菜咧。其他女孩都有鲑鱼、鳕鱼子,附带煎蛋哪。太混蛋了,我气得讲不出话来,高谈革命大业那伙人,居然为吃宵夜的饭团斤斤计较,算什么?有紫菜有悔干还不够上等吗?试想想印度那些饥饿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后来那个社团怎样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实在太气了。”阿绿说。“这些大学的家伙几乎都是伪善的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么而不得不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于是大家看同样的书,卖弄同样的台词。听约翰科特连的唱片,看帕索连尼的电影,一起受感动。难道这就是革命?”
 “怎么说呢?我没实际见过革命,不敢表示意见。”
 “如果这就叫做革命的话,我可不要什么革命了。否则我一定因为饭团里只放梅干的理由被枪毙,你也一样,因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枪毙。”
 “可能的事。”我说。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发不发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样的地方苟且偷生下去。革命是什么?只不过换过一个官府名称罢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他们只会卖弄无意义的高言大志。你见过税务局的官员吗?”
 “没有"”
 “我倒见过好几次。冒冒失失地闯进家里来逞威风说:“什么?只有一本帐簿?你家生意做得不错嘛。这是真的经费?收据拿给我看,收据呢?”我们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声,到了吃饭时间,叫人把上等的寿司送上门来。不过,我父亲从来不曾逃税哦。真的。他是那种旧脑筋的老派生意人嘛。尽避如此,那些税务员还在唠唠叨叼地发牢骚咧。说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开玩笑,收入少是因为赚不到钱呀。听到他们的话,我真恨死了,我想大声斥责他们说,请你们到更有钱的人那儿去好了!哎,倘若发生革命,你想税务员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颇值得怀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爱情。”
 “和平。”我说。
 “和平。”阿绿也说。
 “对了,我们要往哪儿去?”我问。
 “医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轮到我。”
 “你父亲?”我大吃一惊。“你父亲不是去了乌拉圭么?”
 “那是谎话。”阿绿若无其事地说。“他老早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实他连东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样?”
 “坦白说一句,时间问题而已。”
 我们默默无言地迈步往前。
 “他的病和家母一样,所以我很清楚。脑肿瘤。你相信吗?家母在两年前死去。就是这种病。现在轮到家父患脑瘤。”
 星期日的关系,大学附属医院里闹哄哄的,挤满探病的客人和病情较轻的病人。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消毒药水、探病花束、棉被的气味混为一体,笼罩整个医院,护士踏着喀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内跑来跑去。
 阿绿的父亲躺在双人病房靠门的床上。他的睡姿令人想起负了重伤的小动物。全身无力地侧身横卧,插了针管的左腕无力地伸直,身体一动也不动。他是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给人一种还会更瘦更小的印象。头上缠着白棚带,苍白的手臂上有许多注射或吊水针孔留下的痕迹。他用半睁开的眼睛呆然望着空间的某一点,当我进去时,他稍微转动一下充血的红眼睛看着我们,看了十杪左右,又把柔弱的视线转回空间的某一点。
 看到那样的眼睛,就能理解这人不久于人世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生命力,只能找到一个生命的微弱痕迹。就像一间所有家具已被搬走的旧房子,只有等候解体的命运一样。干涸的嘴唇边上长满杂草般的稀疏胡子,令我惊讶于一个如此失去生命活力的男人,居然还有胡子照常生长。
 阿绿向另一个躺在靠窗床位的中年胖子说“午安”。对方似乎不能开口似的,仅仅微笑点头示意。他咳了两三声,喝了几日放在枕边的开水,然后蠕动着身体躺卧下来望窗外。窗外可以见到电灯柱和电线,此外什么也没有,天空里连云也看不见。
 “爸爸,怎样?好不好?”阿绿对着父亲的耳洞说,就像在试麦克风的说话方式。“今天觉得怎样?”
 父亲徐徐蠕动着嘴唇说:“不好。”不是说话,而是把喉咙深处的干燥空气吐出来而已。“头。”他说。
 “头痛吗?”阿线问。
 “嗯。”父亲说。看样子。他无法说出四个音节以上的句子。
 “没法子呀。刚刚做完手术,当然痛了。可怜,再忍耐忍耐吧。”阿绿说。“渡边,我的朋友。”
 我说:“您好,”他半开嘴唇,又合起。
 “坐这儿吧。”阿绿指一指床脚边的圆形塑胶椅。我依言坐下。阿绿喂父亲喝了一点水瓶里的水,问他想不想吃水果或果冻。她父亲说:“不要。”阿绿又说:“不吃点东西不行呀:”他答说:“吃过了。”
 床边有张兼放东西的餐桌,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时钟就摆在上面。阿绿从下面放着的大纸袋中拿出换洗的睡衣、内衣裤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件出来整理,然后收进门边的壁柜中。纸袋底下装着病人吃的食物。两只西柚、一些果冻和三条黄瓜。
 “黄瓜?”阿绿发出惊讶声。“这里会有黄瓜?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呀。我猜不透。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要买的是这个那个,可没说要买黄瓜呀。”
 “会不会把“奇异果”听成是黄瓜?”我尝试说。
 阿绿啪地弄响指头。“不错,我的确是托她买奇异果的。可是用脑想一想不就知道了?怎能叫病人啃黄瓜嘛。爸爸,想不想吃黄瓜?”
 “不要。”父亲说。
 阿绿坐在床头,把许多项琐碎的事情一一告诉父亲。例如电视画面不清楚,叫人修理了;住在高井户的姑妈过几天来探望他;以及药局的宫协先生骑摩托车跌倒之类。对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父亲只是嗯嗯声应她而已。
 “爸爸,真的什么也不想吃?”
 “不要。”父亲回答。
 “渡边,要不要吃西柚?”
 “不要。”我也这样回答。
 过了不久,阿绿邀我去电视室,坐在那里的沙发上抽一根烟。电视室里还有一个穿睡衣的病人,也在抽着烟看政冶讨论会之类的节目。
 “哎,那边那个拿手杖的老伯,从刚才起就不停地看我的腿。那个穿蓝色睡衣戴眼镜的老伯啊。”阿绿开心地说。
 “当然会看了。你穿那种裙子,大家一定会看的。”
 “不是好事吗?反正大家无聊嘛,偶尔看看年轻女孩的腿也不错,兴奋起来,说不定提早复原咧。”
 “希望不会有反效果。”我说。
 阿绿一直注视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关于家父的事,”阿绿说。“他可不是坏人。虽然有时说话过分得人气忿。不过基本上是个老实人,而且真心爱我母亲。他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到今天,尽避性格软弱,没有生意头脑,人缘也不好,但是比起周围那些满口谎言,处事圆滑。投机取巧的家伙,他算非常正经的了。我也是说了就干到底的性格,所以时常跟他吵架。不过,使绝不是坏人。”
 阿绿仿佛从路边捡起什么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的手一半在她的裙子上,其余一半在她的大腿上。她注视我片刻。
 “渡边,虽然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但你能否和我在这儿多一会儿?”
 “我到五点都没事,可以一直陪你。”我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而且我没其他事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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