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怎么样?”
我说我不清楚。不过不常见有关的评语。当我这样说时,他似乎有点失望,老头好像还想多聊一会。我说我要赶搭巴士,于是结束谈话。开始迈步走向大路。
在河边的马路多处还有雾气未散,在风的吹拂下在山坡上徘徊荡漾。我在途中几度伫立回头望,或者无意义的叹息。因我觉得好像去了一趟重力稍微不同的行星似的,然后想到这里是外面的世界时,心情就悲哀起来。
回到宿舍是四点半。我把行李放下后,立刻换衣服前往新宿的唱片行打工。从六点到十点半,由我看店卖唱片。在那期间,我出神地眺望店外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带家眷的人、情侣、醉汉、地痞流氓、穿短裙的活泼少女、着嬉皮式胡子的男人、酒廊女招待以及其他身分不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马路经过。当我播放热门摇滚乐时,就有嬉皮和浪荡少年聚集在店前跳舞,或者吸兴奋剂,或者什么也不做,只瘫坐在那里。当我播放东尼贝纳的唱片时,他们就一溜烟不知消失何处。
唱片行隔壁有间成人玩具店,一名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在买古怪的性玩具。我猜不到有谁需要那种东西,然而那间店似乎相当好生意。斜对面的小巷中,有个饮酒过量的学生在呕吐。对面的游戏机中心里,有个附近餐听的厨师用现款在玩“冰高”打发休息时间。一名黑睑流浪汉一动也不动地蹲在一间关了的店的屋檐下。一名涂上浅红色口红,怎么看都像初中生的女孩走进店来,叫我放滚石乐队的“飞起的弹簧影”给她听。我拿唱片出来播放之际,她弹着手指打拍子,扭腰跳起舞来。然后问我有没有香烟。我给了她一支店长留下的“拉克斯”牌香烟。女孩津津有味地吸着烟,听完唱片,也没道谢一声就出去了。每隔十五分钟就传来救护车或巡逻车的鸣笛声。三名醉薰薰的白领职员,对着一名在打公众电话的长发美女大说秽语,然后大笑。
见到这些情景,我的脑袋逐渐混乱起来,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到底这是什么?究竟这情形意味着什么?我不懂。
店长吃完饭回来对我说:“喂,渡边,前天我跟那间服装店的女孩搞了一手啦。”他老早就封在附近一间服装店做事的女孩有意了,时常把店里的唱片当礼物送给他。我说那很好哇,使就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他洋洋得意地教我,假如你想跟女孩子上床,首先送礼物给她,然后不断灌她喝酒,总之灌醉她,下面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是不是很简单?
我抱着混乱的脑袋搭电车回宿舍。拉紧房间窗,关掉电灯。躺在床上时,仿佛感觉到直子好像又遭到我身边来了。一闭起眼睛就感觉她那柔软的乳房在我怀里,听见她的柔声细语,双手感觉到她的身体曲线。在黑喑中。我再度回到直子那个小小的世界。我闻到草原的味道,听见夜间的雨声。想起在那个月光下见到裸体的直子,以及黄色的雨斗蓬里她那美丽的胴体去清扫鸟屋和照顾蔬果的情景。然后我握住勃起的阴茎,一边想她一边射精。射精后,我脑中的混杂似乎平息了些。
可是依然无法成眠。我累极了,然而怎样也睡不着。
我站起来,站在窗旁,出神地眺望院子里的升旗台片刻。没有升上国旗的白色杆,看起来就像竖在黑夜的巨型白骨。如今直子在做什么?我想当然在睡觉了。
她在那个小而不可思议的世界里,被黑暗所包围,是否睡得很熟?我祈愿她不会有痛苦的恶梦。
第八章 开放型女郎
注:因本章原译本内容残缺,遗漏部分由林少华译本代替,黑色部分为林少华译本。
翌日星期四,上午有堂体育课,我在五十公尺的泳池里来回游了几趟。做过激烈运动的关系,心情舒畅了些。食欲也有了。我到定食餐厅吃了一顿分量很够的午餐,正要走去文学院图书馆查点资料时,在路上和小林绿不期而遇。她跟一名戴眼镜的瘦小女孩在一起,见到我就迳自走过来。
“上哪儿去?”她问我。
“图书馆。”我说。
“别去那种地方,跟我一起吃午饭如何?”
“刚刚吃过了。”
“有啥关系?再吃一遍嘛。”
结果,我和阿绿走进附近的咖啡室,她吃咖哩,我喝咖啡。她在白色长袖衬衫上面穿一件织了鱼图案的黄色毛线西装背心,戴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和狄斯尼手表。然后津津有味地吃咖哩,喝了三杯白开水。
“最近几天你不在东京是下是?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你哦。”阿绿说。
“是否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要事。只是打打看而已。”
“嗯哼。”我说。
“你的‘嗯哼’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仅仅是随声附和而已。”我说。“怎样?最近有没有发生火灾?”
“唔,那次相当有趣咧。受害者不多,比较上烟很多,又有现场靶,好玩得很。”阿绿说着。又咕噜咕噜地喝水。然后舒一口气,目下转睛地看我的睑。“喂,渡边,怎么啦?你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眼睛没有焦点哦。”
“刚刚旅行回来,有点疲倦罢了。没什么事。”
“你的睑好像见过幽灵似的!”
“嗯哼。”我说。
“喂,下午有没有课?
“德文课和宗教学。”
“可以溜掉不上吗?”
“德文课不可能。今天要考试。”
“几点结束?”
“两点。”
“那么,下课后和我出城一起喝酒如何?”
“白天下午两点钟喝酒?”
“偶尔有什么关系嘛。你的睑色呆得好厉害,跟我一起喝酒提提神吧,我也想陪你喝酒振作精神呀。嗯,没问题吧?”
“好吧,那就去喝。”我叹口气说,“两点在文学院前院等你。”
德语课一结束,我们就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新宿,钻进纪伊国书店后面的地下酒吧间,各自喝了两杯伏特加。
“我常来这里。这里即使白天喝酒,也觉得心安理得。”
“大白天就那么喝?”
“偶尔的。”绿子哗哗啦啦地摇着杯里剩的冰块。
“每当社会叫我不快,就来这儿喝伏特加。”
“社会叫你不快?”
“偶尔的。”绿子说,
“我自身也问题蛮多哩。”
“举例说?”
“家里、恋人、月经不调——多着呢!”
“再来一杯?”
“那自然。”
我扬手叫来男侍,又要了两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个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绿子说,“我左思右想,还是认为那很好,好极了。”
“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绿子又重复起来,“你这人,说话真的与别人不同。”
“是吗?”我说。
“是不是先不管。当时,我这么想来着:假如这是生来同男孩子的第一个吻,那该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顺序,我一定把它排为初吻。绝对。之后就这样想着度过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晾衣台上吻过的那个叫渡边的男孩如今怎么样了呢?在这58岁的今天。如何,你不觉得棒极了?”
“是很棒吧。”我边剥开心果边说。
“我说,你干吗老那么呆愣愣的,再问你一次。”
“大概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吧。”我沉吟一下说,“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
绿子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看着我的脸说:“吉姆·莫里森的歌里好像有这么一句。”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stranger.”
“对。”绿子说。
“对。”我也应道。
“同我一起去乌拉圭算了。”绿子依然一只胳膊拄着台面说,“什么恋人呀家呀大学呀统统抛开不管。”
“那也不坏嘛。”我笑道。
“摆脱一切纠缠,跑到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领去遥远的地方,我保准为你生一大堆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大家一块儿无忧无虑地过活,抱在地上打滚,唧里咕噜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你还不大想要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吧?”绿子问。
“兴趣倒是极浓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我说。
“无所谓,不想要也无所谓。”绿子边吃开心果边说,“我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来就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说什么要抛开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乌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驴粪还是臭驴粪。”
“呃,或许。”
“到处都是臭驴粪,留在这里也罢,去那地方也罢,整个世界就是臭驴粪。喏,这硬的给你。”绿子递给我一个壳更硬的开心果。我费好大劲才剥开皮。“不过,上次那个星期天,实在太让我开心了。和你两人在晾衣台上看火灾,喝酒,唱歌。的的确确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哼,别人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面就叫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起码你什么也没强加于我。”
“大概对你的了解还没达到要强加什么的程度。”
“那么说,如果再多一些了解,你也要这个那个强加于我喽?和别人同样?”
“那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吧。”我说,“现实世界里,很多方面人们都在互相强加,以邻为壑,否则就活不下去。”
“但我觉得你不会那样,这我看得出来。在强加于人和被人强加这点上,我还算是个小小的权威。你不属于那种类型,所以同你一起才心里安然。嗳,你知道么,世上喜欢强加于人或被人强加的人还有相当一大批哩!他们为此争吵不休、相互扯皮,并且乐此疲。可我就是不喜欢,除非非那样不可。”
“你强加给人什么或别人强加给你什么了,你?”
绿子把冰块放进口里,含了一会说:
“你想进一步了解我?”
“有兴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进一步了解我’。那么回答你不认为太冷酷了?”
“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说。
“当真?”
“当真。”
“即使我不愿理解你?”
“那么不近人情?”
“在某种意义上。”说着,绿子皱起眉头,“再来一杯。”
我叫过男侍,让他拿第四杯来。等酒的时间里,绿子臂肘拄着桌面,支颐凝坐。我默默听着塞罗尼亚斯·蒙克弹的《金银花》。店里有五六个客人,但喝酒的只我们俩。咖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午后幽暗的店里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绿子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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