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开车驶过街道,心头涌起往日岁月的记忆,怀旧的气氛翻江倒海向他袭来,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熟悉,曾经的画面,曾经的气味,美国兵团乡间俱乐部,保龄球场,游泳馆,三层套房,铝制侧板,考琦的瓶装酒,甚至街上跑的还是老式的美国轿车,而其他城区,早已时尚跟风,充斥着运动跑车和宝马的新型新款,虽然养眼,却欠缺了一种味道,像是女儿套上妈妈的礼服和高跟鞋,可骨子里仍是个小女孩。尼克将车开至卡西房前,刚要在路边停下车,广播里突然放起一首歌:比利·乔的“她永远是个女人”,劳拉最喜欢的一首歌,她曾经自听自学地用钢琴弹过,弹的不错,沐浴时,经常随口唱两句——“噢,她能照顾自己.……”——唱得很烂,声音又细又颤,还严重跑调。现在听到这首歌,尼克喉咙哽住,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关掉广播,在车上坐了几分钟,情绪稳定后,才走了出去。
他按下门铃,六个音符的铃声,悦耳动听,酷似钟乐。大门打开,落满灰尘的绿色纱门后,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看看我在做什么?尼克心想,上帝,我一定是疯了!那人的女儿,我亲手杀死的那个人的女儿!
那个女警不是说么,世上每人都有人爱。
而这位,就是爱着斯戴德勒的那个人。
“尼克先生?”她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很瘦小,似乎比葬礼那次见面更瘦了,神情冷漠,带着几分警戒。
“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
她眼眶红红的,眼下有了眼袋:“为什么?”
“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又盯他一会,耸耸肩说:“好吧。”礼貌的最低限度也无非如此。她一声不吭地推开了绿色纱门。
尼克走进了一间狭小,昏暗的前厅,屋内散发着一股潮湿地毯的发霉味,支架台上摞着一堆书信,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像是赝品,裱着金色相框,倒是渲染出几缕家庭的温馨气氛。屋里还摆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干花,棚顶挂着流苏花边的吊灯,壁上一幅黑边刺绣,上面绣着一行字:“我欲定居路边,做路人的朋友”,背景是一幢房子,看起来可是比这间好上百倍。一切看起来,都好像尘封十年,未曾动过。无意中,他瞥到了一间小厨房,还有一台白色老式冰箱。
她退后几步,身形置于立灯的锥形光束中:“到底什么事?”
尼克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信封,递给她,她接过去,困惑地看了一眼,仔细地翻看,像是从未见过信封一样,然后抽出里面的淡蓝色支票,看到金额后,脸上并无半点惊讶,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明白。”
“我们只是尽一点小小的心意。”尼克说。
“这算什么?”
“你父亲的解雇金,他可能忘了。”
她眼中似有所解:“可我爸爸是自己辞职的。”
“因为有恙,可能身不由己吧。”
笑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露出光洁的贝齿,若是处于另一场合,可能会显得很性感,可现在,这种笑容只会让人局促不安。“我不喜欢这样。”她喃喃地说,声音绵软,深邃,尼克发现,甚至有些迷人。不笑的时候,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翘,显得聪慧敏锐。
“什么?”
“这个。”她说。
“支票吗?为什么?”
“不,是你,你来这里做的这件事。”
“噢?”
“你是来作补偿么?”
“补偿?不,我们本应该做得更周到一点,不该就那么让他走,不管他是不是请辞,他都理所应当拿到和别人一样的解雇金,毕竟那时他太愤怒,也不能怪他。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斯查顿,最后得到那样的待遇,也不公平。”
“可这笔钱太多了。”
“他为斯查顿工作了三十六年,这是他应得的,就算不是在法律上,在道理上,也应该如此。”
“也就是内疚补偿,德语里的良心债,对吧?”她的嘴角向上,一路翘起,勾勒出会意的笑,也许更像得意的笑,“内疚这个词,跟德语里这个词有同样的词根,那就是金钱。”
“我不知道,”听到“内疚”这个词,尼克的心紧紧揪在一起,“我只是想,不应该把你一个人就这么撇下不管。”
“老天,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有权利这样对我,尼克对自己默念,就让她说,让她骂,让她发泄对公司的不满,尽情地侮辱斯查顿,侮辱我,让她好过一些,尼克,也许这就是你想来的目的:受虐而已。
“哦,是啊,”于是他说,“刽子手尼克,做的那些坏事。”
“不,我是说,你也很不好过吧,被城里每个人恨之入骨。”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说。
“这样的一份工作,还真是好。”
“有时好,有时不好。”
“几年之前,所有人都喜欢你时,我敢打赌,一定比现在好过得多吧,意气风发,如鱼得水,然后呢,突然一夜之间,你就成了众矢之的。”
“我也不想出风头。”
她神秘地笑了笑:“像你这样的人,都想要出风头,也需要出风头。”
“我该走了。”
“我把你弄得不自在了?”她说,“你不喜欢剖析自己。”一顿之后,“你究竟为什么来?不信任邮递服务?”
尼克轻轻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同病相怜吧,我妻子去年去世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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