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了,还有和这桩意外有关的所有单位,所有的;另外,到提尼克站后把列车停到分道铁轨上。对了,你怎么称呼?”
“我叫波普·勃登利,”老列车员严肃地应道,“雷恩先生,你交待的事我都了解了。”
“勃登利,既然都清楚了,”雷恩说,“就麻烦你立刻确实执行。”
两名列车员走向车门,勃登利告诉年轻的列车员:“我去传话给司机,你来负责车门管制部分,懂了吗?艾德华。”
“没问题。”
两人下车,跑过一节节车厢,每一节车厢的车门都挤着想一探究竟的乘客。
列车员离去后,谋杀现场安静了下来。亚罕虚脱般倚在走道边的盥洗室门上,布鲁克也靠在车门上,雷恩则忧伤地看着死去的德威特。
雷恩说,并未回头:“亚罕,你是德威特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得担负起一桩并不愉快的任务,由你来把这个噩耗告知他的女儿。”
亚罕僵着身子,舔舔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走了。
布鲁克重新靠回车门,雷恩也又哨兵般立在尸体旁边,不说,不动,没多会儿,有微弱的哀叫声音从前面车厢传过来。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列车摇晃着铁制的巨大身躯,开始缓缓地起动,雷恩和布鲁克仍恍若未觉。
车外,漆黑一片。
提尼克站一侧。
稍后
列车灯光辉煌,却像条垂死的毛虫躺在提尼克站边的一片漆黑夜色中。车站里有些候车的乘客,一辆汽车这时呼啸而来,刷一声急刹在铁轨边,一群人凶神恶煞般扑向动也不动的列车。
这群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是萨姆、布鲁诺、谢林医生和一群刑警。
他们火速排开一小簇人群——包括列车工作人员、一名司机和调车人员。一名刑警手拿提灯率先冲往末节车厢紧闭的门,但萨姆后发先至,就擦着刑警的脸部先一步到达,跟着,他狠狠地擂着车门。有轻微的叫声从车内某处传来,“警察来啦!”列车员勃登利拉开门,钩上了墙上的挂钩保持车门开着,并放下铁制活动踏阶来。
“警察是吗?”
“尸体在哪儿?”萨姆问的同时,一行人乒乒乓乓全踩上来了。
“这边,最后面的加挂车厢。”
一群人又冲往加挂车厢。萨姆一行很快看见死者,旁边,雷恩静静站着,还有一名当地的警员、提尼克站站长和那名年轻的列车员。
“谋杀,是吧?”萨姆看向雷恩,“这又是怎么发生的,雷恩先生?”
雷恩轻轻动了动:“巡官,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桩胆大无比的命案,太胆大了。”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脸上皱纹深刻。
谢林医生把那顶永不分离的烂布帽子推往后脑勺,外衣敞着,单脚跪在尸体旁就动起手来。
“有人碰过尸体吗?”法医低声问着,手指动作毫不稍歇。
“雷恩,雷恩先生,”布鲁克提醒,“谢林医生问您,有没有人碰过尸体。”
雷恩机械般地回答:“我摇了他几下,他的头部曾转向一边,但又弹回原来的姿势,我又弯身摸了他胸口,手上沾了血,除此而外,再没第二个人碰过他了。”
接下来,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静静看着谢林医生表演。法医对着尸体的弹孔闻了闻,用力扯开死者上衣,子弹从外套左胸前的手帕口袋处射入,直接命中心脏,当然,这件外套已报销了。“铁丸子穿过他的外套、背心、衬衫、内衣和心脏,干净利落,一枪毙命。”谢林医生宣布。伤口如法医所言颇为干净,外套上只沾了少许血迹,每一层衣服的弹孔都成为一圈血红起皱的破口,“我想,一小时前断气的,”法医边继续说着,边看着腕上手表,跟着,他按按死者的手卷和大腿肌肉,并试着动动死者的膝关节,“应该没错,差不多12点30分毙命的,也许更早几分钟,这没办法说得太精确。”
众人看着德威特已经僵冷的脸。恐惧和惊吓的神情扭曲了整张脸的原样,这样的神情似乎并不难解析——这是不加掩饰的一种赤裸裸的害怕,钻入死者圆睁的双眼里,躺在下巴每一道拉紧的肌肉上,并且遗留在脸上每一条丧失勇气的惊恐线条中……
谢林医生仍轻柔地继续检验,所有人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指从死者脸部开始一路下移,当法医抓起死者左手时,每双眼睛也跟着抵达此处。
“看看这两根指头,”法医说,众人看,非常诡异,死者的拇指、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内曲,但中指却紧紧绕在食指上头,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样子。
“哇,什么鬼——”萨姆率先叫起,布鲁诺弯下腰,其他人只能绕过他的后脑勺看。
“天啊!”这一声轮到布鲁诺,“是我疯了还是怎么的?啊?——”他惊叫起来,“不可能的,应该不可能啊,这不是中世纪欧洲……这明明是一种驱魔避邪的手势嘛!”
全场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萨姆开了口:“妈的,真像侦探小说,十块赌你一块,厕所里八成还藏着个青面僚牙的吃人妖怪。”
没人笑,只有谢林医生说:“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事实如此。”他试着拉开这两根缠一块的手指,拼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成功,谢林医生解嘲地一耸肩,“嵌得可真紧,而且僵得跟块木头一样,大概德威特有轻微糖尿病,这可能连他自己都还不晓得,否则,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僵成这副德性……”说着,法医抬头斜瞟着萨姆,“萨姆,要不要试试把手指扭成这个样子看看。”
快弯成机器人的众人,眼睛又齐移到萨姆身上。萨姆二话不说,伸出右手,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顺利让中指交叉于食指上。
“中指再绕过去点,萨姆,”法医气定神闲地指点,“用力压紧,嗯,对,这才像德威特弄的,现在,你试试看保持个几秒钟……”巡官遵命,但似乎艰难得脸都涨红了。
“很费劲对吧?萨姆,”法医直截了当说,“这是我验尸生涯中最有趣的经历之一,这两根指头缠得真紧,连人死之后都还不松开来。”
“我不相信那种什么驱魔避邪的解释,”萨姆松开手指,木木地说,“这是三流小说的破烂情节,跟用双手捧水一样蠢,打死我我都不信——而且,传出去会被社会大众笑死。”
“既然如此,你的合理解释又是什么?”布鲁诺打回一耙。
“这个嘛,”萨姆沉吟下来,“好吧,也许是凶手搞的,故意把德威特的手指扳成这个样子。”
“胡说八道,”布鲁诺断然反对,“你这说法比刚刚那个还荒谬,朗朗乾坤,凶手干嘛那么无聊去扳被害人指头?”
“呃,这难讲哦,”萨姆说,“很难讲哦……雷恩先生,您意下如何?”
“我们非得在这谋杀案中到杰塔托里不可吗?”雷恩动了动身子,“我认为,”他的声音异常虚软,“今天晚上,德威特对我所讲的一个故事深有所感,如此而已。”
如坠云里雾里的萨姆正待追问什么意思,却被站起身来的谢林医生给打断了。
“好啦,在这里我能做的都做完啦,”法医说,“有件事绝对错不了,他是瞬间毙命的。”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雷恩首次有了明显的举动,他拉了下法医的手臂:“你确定吗?医生——瞬间毙命?”
“是啊,绝对没错,子弹,应该是点38口径的,直接贯穿右心室,这也是唯一的伤口——光从外观的检查是如此。”
“头部呢?没任何伤口吗?没任何暴力打击的迹象吗?——身体其他部位也都没有吗?”
“一处也没有,除了一颗子弹跑进心脏里面,没任何其他伤痕,而且我还敢告诉你,这是我这个把月以来,所看过一堆弹孔里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谢林医生,你的意思是说,德威特不可能是在中枪濒死前做出这个手势?”
“好,我讲白了,”谢林医生有些肝火上升了,“我刚说他瞬间毙命,不是吗?天底下哪里有瞬间毙命却又有中枪濒死这回事?一颗硬枪子儿贯穿心室,瞬间——啪,就挂了,一切了账,人死如灯灭,人不是天竺鼠是吧,这你也晓得,人和天竺鼠当然不一样嘛。”
雷恩没笑,他转向萨姆:“我想,巡官,”他说,“根据我们这位火气十足的法医大人所说,我们可弄清一件有意思的事。”
“啊,什么?他吭都来不及就挂了。我也看过几百具这种瞬间毙命的尸体,哪还有什么花巧可言。”
“巡官,这里的确有点新花巧可言。”雷恩说。布鲁诺满脸问号看着雷恩,但雷恩并未再说下去。
萨姆甩甩头,排开谢林医生,弯身看着死者,开始仔细查看死者的衣服;雷恩移了个位置,以便能同时看到萨姆脸部和死者尸体。
“这是什么?”萨姆低问,他从德威特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堆包括信件、支票本、钢笔、列车时刻表和两本回数票。
雷恩冷冷地说:“有一本是旧回数票,在被扣押时过期了;另一本是他今晚才买的新回数票,上这班车前买的。”
萨姆应了声,翻看着旧回数票里如邮票般边缘打着齿孔的车票,车票已磨得边角起毛了,封面和内部有一大堆没一么意义的涂鸦:某些是摹画着列车员查票剪票的记号;某些则是仿印刷体写下的字迹——最多是各式几何图形,几乎每张都有,完全显露出德威特凡事精确的基本性格,大部分的车票都撕去用掉了。跟着,萨姆检查新的那本,车票原封不动,也没任何记号,正如雷恩所说的,出事前在威荷肯站买的。
“这里哪个是列车员?”萨姆问。
穿蓝制服的老列车员回答:“我是,名叫波普·勃登利,是这班车的第一列车员,巡官你想问什么?”
“认得死者吗?”
“呃,”波登利慢条丝理地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在场的雷恩先生,死者的脸孔我很面熟。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这些年常坐这班车来来回回。好像是到西安格坞,对吧?”
“今晚你在车上见过他吗?”
“没有,他没坐我收票那头,你看见他了吗?艾德华。”
“今晚我也没有,”粗壮的年轻列车员讲起话挺害羞,“我也一样,我认得他,但今晚也没看到。我到前一节车厢查票,他的一些朋友坐那儿,里头一个高个子拿给我六张票,说他们还有一位有事暂时离开。后来,我也一直没看见他。”
“你不找他收票吗?”
“哦,我根本不晓得人在哪里,心说大概上厕所去了,那是最可能的,我也不会想到有人待在不开灯的车厢里,平常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说你认得德威特?”
“他叫这名字是吗?呃,他还算常坐这班车,我认得他的样子。”
“坐了多少回呢?”
艾德华把帽子往后推,摸着秃脑门想着:“巡官,这也说不上来,到底有几次也没个数,就是来来去去吧,我想是这样子。”
瘦小的勃登利忽然挤上前来:“先生,我想这我可以替你查出来,你晓得,每晚这班午夜的班车由我和艾德华负责,因此,我不难查到他搭过几趟这班夜车。麻烦你把旧的那本车票借我看看,”他说着从萨姆手上拿过那本陈旧起毛的车票本子,打开来,伸给萨姆看,在场其他人也全都簇拥上来,在萨姆肩后伸长脖子。“这个,你看,”勃登利客串起侦探,指着已撕去车票的存根部分说,“每搭一趟车,我们就撕张票收走,且在存根剪洞,你只要找到记号加起来就有答案了,圆的——那是我剪的洞,就这种看到没有——以及打叉的——那是艾德华·汤普森的,一算就知道他一共搭过几次本班车,因为这班车除了我们两个,没有第三个列车员,明白了吧?”
萨姆研究着票本子:“这可真有趣,一共有四十个记号,在这四十次里,我想有一半是坐往纽约方向的列车吧——不一样的洞,是吧?”
“没错,”老勃登利说,“早上的车——别的列车员,每个列车员剪的洞都不大一样。”
“好的,”萨姆继续,“晚上回西安格坞有二十次,在这二十次里——”他算得颇快,“你看,你和你的搭档的记号加起来十三个,意思是搭过十三次,这就表示,他搭这班车的次数多于正常下班6点左右的车喽……”
“看来我也算个侦探了,”老列车员咧嘴露一口白牙,“先生,你要的答案出来了,存根上的洞不会骗人的!”说完,很是得意地笑出声来。
布鲁诺皱着眉头说:“我敢打赌凶手一定晓得德威特这个习惯,常搭这班车而比较少搭正常的下班通勤列车。”
“看来是这样,”萨姆直起身子来,“现在,让我们再搞清楚其他方面。雷恩先生,今晚出事前后到底是怎样?为什么德威特会跑到这节车厢来?”
雷恩摇摇头:“出事的经过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车子开出威荷肯站不久,麦克·柯林斯——”
“柯林斯!”萨姆叫起来,布鲁诺也应声挤上前来,“柯林斯?也在这班车上吗?老天爷,您怎么不早讲?”
“拜托,巡官,稍安毋躁……柯林斯要不就早下车了,要不就还在车上,在我们发现德威特被杀后,我立刻要售票员马上把车门车窗完全关闭,确定没有任何人有办法离开车子,因此,除非他在尸体发现前就下车,否则他哪里也去不了。”
萨姆仍咕哝着,跟着,雷恩以水波不兴的平稳声调,将柯林斯找上德威特,要求做最后一次晤谈的情况,整个从头讲一遍。
“于是,两人就跑这车厢来了?”萨姆问。
“巡官,我没这么讲,”雷恩修正他,“这是你太一相情愿的推论,当然有可能如此,但我们看到的仅仅是,两个人跨入我们后面一节的车厢,如此而已。”
“好吧,是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可查出来。”萨姆叫来几名刑警,下令找寻这个消失的柯林斯。
“萨姆,尸体要摆在这里吗?”问话的是谢林医生。
“就先这样吧,”萨姆不耐烦地说,“我们先到前面去盘问一下。”
于是,一行人出了这节车厢,只留一名刑警守护着德威特的尸体。
闻此噩耗的珍·德威特整个人近乎崩溃,靠在罗德的肩上啜泣,亚罕、殷波利和布鲁克则呆坐在座位上,一脸茫然。警方已清查了整个车厢,其他的乘客都被请到前头的车厢去了。
谢林医生从走道走来,低头看着已然哭得虚弱的年轻女孩。他一言不发打开医疗箱,拿出个小瓶子,要罗德去倒杯水过来,跟着,他把瓶子打开送到女孩抽动不已的鼻子下。
女孩喘着气、眨着眼、身子战栗着。罗德端了杯水回来,珍急切喝着像个极口渴的小孩,医生摸摸她的头,并塞了个药丸到她四中。几分钟之后,珍总算平静了,她躺了下来,眼睛闭上,头枕在罗德的腿上。
萨姆安稳地坐在绿格子座椅上,舒服地伸伸腿,布鲁诺满脸阴郁地看看他,把布鲁克和亚罕叫过来,两人无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而扭曲。布鲁诺简单询问了一些问题,包括在丽池饭店的晚宴、往威荷肯的波轮、在码头终站的等候,登上列车到柯林斯的出现云云。
“德威特如何?”布鲁诺问,“很开心是吗?”
“从没那么开心过。”
“我也从来没见他那么快乐过,”亚罕低声地插嘴,“审判,等待——然后是宣判……我才在想他总算躲开了电椅……”他说着又身子一颤。
一抹气愤之色这时闪过律师脸上:“现在,这件残酷的谋杀案可充分证明德威特是无辜的,布鲁诺先生,要不是你们没脑筋地胡乱逮捕和审讯,他现在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布鲁诺默然无语,良久——“德威特太太人呢?”
“她今晚没来。”亚罕简明扼要地说。
“对她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布鲁克律师补了句。
“什么意思?”
“现在,她不用再担心离婚的问题了。”布鲁克干巴巴地说。
检察官和巡官交换个眼色:“所以说,她也没在这班车上?”布鲁诺问。
“就我所知是没有。”律师不开心地别过脸,亚罕摇着头,布鲁诺又看向雷恩,雷恩只耸耸肩。
这时,一名刑警来报告,车上没有找到柯林斯。
“喂!刚才那两个列车员死哪里去了?”说着,萨姆把原来就在他面前不远的两名蓝制服列车员招过来,“勃登利,你在车上看到过一名个头高高的、满脸通红的爱尔兰人吗——记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人的票?”
“他戴着,”雷恩接口补充,“一项毡帽,低低的,几乎盖住眼睛,穿一件斜纹软呢外套,有点酒意。”
老勃登利摇摇头:“我绝对没查到过这样一个人,艾德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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