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点点头,便告辞而去。
德威特同行六人此刻已全转移到前面车厢来,萨姆披上外套。
“哦,雷恩先生,”萨姆问,“有关这桩命案,您看法如何?和您过去的推断吻合吗?”
“您是否仍认为,”布鲁诺也插嘴,“您所设定杀害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依然不变?”
雷恩一笑,这还是发现德威特死亡以来,雷恩的第一个笑脸:“我不只知道谁是谋杀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我也清楚知道是谁害了德威特。”
布鲁诺和萨姆看着他,久久不语。这是第二次了,打从萨姆见到雷恩之后,这是第二次。他像头部挨了一记重拳的拳手,猛摇着头试图恢复神智。
“哇!”萨姆叫起来,“我投降了,我真是服了您了。”
“但您可否想过,雷恩先生,”布鲁诺质疑,“我们必须立刻着手,如果您真知道凶手,请告诉我们,我们可马上下手抓他,事情这么拖下去夜长梦多,请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雷恩脸上的纹路一下子加深了。他有点困难地回答:“两位,我衷心地道歉,你们得——尽管似乎古怪不近人情,是吧?——对我有信心,相信我,此刻揭开X先生的假面具没任何好处,请耐心等待。我知道我在玩的是极其危险的谋杀游戏,但欲速不达,欲速不达。”
布鲁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绝望地看着萨姆,萨姆则吮着食指沉思着。半晌,像做了决定般,萨姆直直看着雷恩清亮的眼睛:“好吧,雷恩先生,您讲的我完全相信,但另一方面我也必须就我的职责立场继续拼斗;我很了解,布鲁诺也会立在他的岗位往前冲。如果,我所做的不对,我也得像个男子汉一样自己全部吞下去,这极有可能,毕竟,我现在完全是——在您的推断和我个人的方式这两端的张力之下——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
雷恩动容了——打从他参与命案调查工作以来,这次他第一次有如此激动的反应。
“但让这个疯子杀手继续逍遥在外,可能还会持续有人受害不是吗?”布鲁诺拼尽最后一丝理由请求。
“布鲁诺先生,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看法,”雷恩斩钉截铁地断言,“绝不会再有谋杀案了,X先生已经完成他所有的杀人计划了。”
第四景
回纽约途中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3时15分
布鲁诺检察官、萨姆巡官和几名警员坐上警车,从提尼克站一路呼啸直奔纽约。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讲话,各自陷于沉思的漩涡之中,车窗外,漆黑的新泽西村景高速地往后退。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鲁诺,但说什么完全听不见,被声如雷鸣的排气管声音吞噬殆尽,萨姆喊着:“你说什么?”两人只好把头紧凑一块儿。
布鲁诺在巡官耳边大叫:“雷恩说他知道谁杀了德威特,你说呢?”
“老马走老路,我认为,”萨姆叫回来,“就跟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一样!”
“如果他真知道呢?”
“哦,不,我相信他真地知道,这老小子一直如此充满自信,我是彻彻底底地搞不懂他……我试着猜想他的理由,他可能认为,打一开始,隆斯崔和德威特就是凶手计划中的猎物,两个都是,至于其间伍德被杀,纯属意外,凶手不得不这样做——为了让他闭嘴,这意味着——”布鲁诺缓缓点头,“意味着谋杀的动机可能得追究到昔日的恩怨是吧。”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说着,萨姆岔出去咒骂了声司机,因为开过颠簸的一段路面,司机却不踩刹车减速,“也因此雷恩才说,不会再有谋杀案了——懂吧?隆斯崔和德威特两个全挂了,凶手的丰功伟业已正式告一段落。”
“这可怜的老家伙。”布鲁诺喃喃自语。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德威特,终究还是莫名其妙地送了命……两人静静坐着,一任汽车呼啸前行。
好一会儿,萨姆摘下帽子,捶着自己的额头,布鲁诺看着他。
“干嘛——头痛吗?”
“我在想德威特留下那个天杀的手指暗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
“那个暗号,布鲁诺,对那个暗号。我是丈二和尚完全摸不到后脑勺。”
“你怎么知道那是德威特有意留下的暗号?”布鲁诺问,“也许那根本没任何意义,纯属意外。”
“纯属意外!你不会真认为那是纯属意外吧,你学学我也把手指搞成那个样子试试,要维持个三十秒都要拼尽吃奶力气的。我敢打赌,绝对绝对不可能因为什么临死痉挛让手指头无意中交叉成那样子,布鲁诺。老谢林也这么认为,要不他绝不会要我试着做做看……嘿,对了!”萨姆从皮椅子坐直起来,凑向检察官,“你不是也讲过,那是某种驱魔避邪的手势不是吗?”
布鲁诺局促不安地苦笑起来:“呃……我越想越觉得那实在荒唐,不会的啦,那是情急之下的荒唐话——老天爷,不会是那样的。”
“其实也难说哦。”
“是啦是啦,谁敢说一定不是呢?但这种假说——嘿,萨姆,我的意思是说,我就是没办法相信……”
“我懂你的意思,没问题,我懂。”
“呃,我们还是先这么想,德威特那古怪交叉的指头不是驱魔避邪的印记,而是试图传达某种信息,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进一步思考下去。好,德威特挨枪是瞬间毙命的,这是我们也已确定的,因此,这个指示必然是德威特有意留下,而且发生在他挨枪子儿之前。”
“也有可能是德威特断气以后,凶手故意弄成的,”萨姆不同意地说,“就像我所说过的。”
“不,不可能,”布鲁诺叫起来,“杀前两个人之时,凶手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独独对德威特如此呢?”
“好吧——我们先跟你的路走走看,”萨姆大声说,“我只是就事论事——列举所有的可能性,以及所有看起来不大可能的可能性罢了。”
布鲁诺没理会萨姆的解嘲:“如果说德威特是有意留下信息——那不就是说他知道谁要宰他,当然,也就是说他想留下有关凶手是谁的线索不是吗?”
“很说得通,到此为止,”萨姆吼着,“亲爱的布鲁诺,这是基本推理的ABC.”
“妈的你少打岔。此外,从另一方面来说,”布鲁诺继续说,“有关这个恶魔符咒之事,德威特不是迷信之人,他亲口告诉你他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这意味着……嘿,萨姆!”
“我懂了我懂了,”巡官灵光闪过大叫出声,他霍地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说,德威特用这个怪异的鬼手势,告诉我们凶手是个迷信的人!哇——事情开始像回事了!这德威特真有两把刷子,脑筋转得就是快,在凶手扣扳机一刹那还有这种反应,真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你认为雷恩想过我们现在所想的吗?”布鲁诺想了想,问。
“雷恩?”巡官喊叫的兴奋之情,一下子被水浸透浇熄了,粗粗的手指抚着大下巴,“这个嘛,现在我冷静点来想,刚刚所说的又好像没有那么让人带劲了,天杀的怪力乱神……”布鲁诺长叹一声。
五分钟后,萨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喂,你知不知道有个卫杰塔托里是个什么鬼?”
“被恶魔附身的人——意大利那不勒斯式的传说吧,我想。”
两人又重新跌入郁郁的沉默之中,车子还是毫不停息地往前直奔。
第五景
西安格坞德威特宅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3时40分
一轮霜月高挂,整个西安格坞还在沉睡之中,一辆大型警车开过这静谧的田园社区,弯上一条两排枯朽老树的小道,两名驾着摩托车的骑警两旁护卫,后面,则是一辆稍小坐满刑警的警车。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直奔德威特家,在进入德威特家草坪小道前停下来。大警车下来了一帮人,包括珍·德威特、罗德、亚罕、殷波利、布鲁克和哲瑞·雷恩,没人开口讲话。
摩托车骑警熄了火,原地把车子掉了头,跨坐在座位上懒懒地抽起烟来。从小警车冲下来的几名刑警,则迅速围住珍等一群人。
“所有人一律进到屋内。”一名刑警宣布,颇有鸡毛令箭的意味,“柯尔检察官下令每个人都不得单独行动。”
亚罕率先抗议,他说,他自己家就住这附近,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留他在德威特家跟着守夜不可。一群残兵败将开始丧气地走进房子大门,雷恩则留在原地。那个官僚气十足的刑警只摇着头,另一名刑警不怀好意地走到亚罕身旁,亚罕耸耸肩,秀才遇到兵似地只好尾随众人而去;雷恩带着和煦的微笑,顺着暗夜的走道跟在亚罕身后,刑警们殿后,老实说,脚步也懒洋洋的。
来开门的是衣冠不整的管家乔肯斯,有点不知所措地瞪着这群三更半夜拥上门的大队人马,但没人开口解答他的疑惑。在刑警毫不容情的驱赶下,这群人默默走入宽敞的殖民时代风格的起居室,带着一脸疲惫绝望的神色各自跌坐在椅子上。乔肯斯,一只手还扣着扣子,用另一只手开亮灯,雷恩放松地叹了口气,跟着坐下来,依然紧握着他的怪手杖,目光炯炯看着在场的众人。
不安的乔肯斯徘徊在珍的跟前。这年轻的受伤女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倚在男友罗德臂膀中,老管家嗫嚅地开口,“德威特小姐,我……我能不能请问……”
珍低声应着,“什么?”
由于她的声音非常不寻常,老管家怯懦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我知道我不该问,但德威特先生他人呢?”
罗德粗暴地说:“乔肯斯,你闪一边去。”
女郎却清晰地回答:“他死了,乔肯斯,死了。”
乔肯斯的老脸刷地灰暗下来,他仿佛才迎进一个客人般,停格在一个弯腰的动作上。跟着,他迷惑的眼睛扫视着,仿佛要证实这个晴天霹雳是不是真的,但他所看到的,只是避开的脸孔和呆滞的眼睛,仿佛所有人的情感已被晚上这桩冷血的谋杀事件给吸干了。
良久,乔肯斯一语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一名刑警跳出来挡住他的路:“德威特太太人在哪儿?”
乔肯斯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可怕:“德威特太太?德威特太太?”
“是啊,嘿,快说——她在哪儿?”
乔肯斯依然如行尸走肉,僵僵地回答:“我想是在楼上睡觉,先生。”
“整个晚上都待在楼上吗?”
“不,先生,不,先生,不是那样。”
“那她去哪里?”
“先生,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她忘了带钥匙,所以按门铃把我弄醒了去开门。”
“哦,那是几时的事?”
“先生,我想是一个半小时前的事。”
“确实时间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你等等,”刑警转向珍·德威特,在刑警和乔肯斯对话当儿,这个年轻的女郎已坐直起来,极其热切地仔细听着,刑警被她脸上的古怪神色弄得很疑惑,他想说得殷勤热情些,但做得很笨拙,“我认为——小姐,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把德威特先生的噩耗跟德威特太太讲呢?她终归得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而且,柯尔检察官下命令,要我们立刻通知德威特太太。”
“要我跟她讲?”珍的脑袋往后一仰,跟着她狂笑起来,“我跟她讲?”一旁的罗德温柔地摇摇,在她耳边轻声劝着;珍眼中的炽烈火焰熄了下来,她一激灵,战栗着,近乎喃喃自语,她说,“乔肯斯,你去请德威特太太下楼来。”
那名刑警闻言,急急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叫她,呃,你——就带我到房间吧。”
乔肯斯僵尸般离开起居室,后面跟着那名刑警。现场没人开口说话,亚罕起身踱着方步,殷波利外套仍没脱下来,而且似乎裹得更紧了。
“我想,”雷恩体贴地说,“把火炉点上是否会好些?”
亚罕仍直挺挺如根棒子般站着,环视着整个房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凛冽的清晨寒意。他眼中流露出于事无补的绝望神色,迟疑了一下,走到壁炉边,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试着点燃炉火。好一会儿,那一小摊圆木头毕剥一声,火花闪闪映在墙上。直到完全确定炉火已熊熊烧开来,亚罕才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又开始踱他的方步。殷波利脱掉外套,而埋在远远角落边大椅子里的律师布鲁克,也把椅子移到火边来。
突然,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有某种轻微声音穿过走道和温暖的空气一起传了进来,每个人抬头的样子都很僵硬不自然——好奇的注视,等待即将发生的事,宛若一座座雕像。一会儿,德威特太太无声滑过起居室来,后头跟着那名刑警以及仍茫然如行尸的乔肯斯。
德威特太太宛如滑行的走路姿态,和众人凝神注视的姿态一样不寻常,仿佛行于睡梦之中的不真实。但无论如何,她的出现瞬间解除了这恐怖夜晚的恶魔咒诅,每个人这才松弛了下来。殷波利站起来,有礼地浅浅一躬身;亚罕抓抓脑袋,喉咙咕哝了几声算是招呼;罗德环着珍肩膀的手紧了紧;布鲁克则走向炉火边;只有雷恩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他耳聋听不见,但头部昂起警戒着,锐利的双眼不放过房内任何一个象征有事发生的最细微动作。
佛安·德威特在她睡衣上加了件异国风情的家居长袍,闪亮的黑发泻在双肩上,比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得更漂亮。她异样地往后一缩,跟着,快步越过房间,俯向女郎虚软无力的身子。
“珍,珍,”她哑着嗓子说,“哦,好——好……”
珍没看她继母一眼,甚至头也不抬,冷酷地说:“你滚远点。”
佛安像挨了珍一巴掌般地弹了回来,她一言不发转头就要离去,站在她身后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那名刑警拦住她,“德威特夫人,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
她停住脚,神情无助。殷勤的殷波利赶忙送上一把椅子,佛安乖顺地坐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炉火。
刑警刻意清清喉咙,打破这沉重得让人端不了气的死寂:“今天晚上,你几时回到家?”
她屏住呼吸:“干嘛?你干嘛……”
“回答问题。”
“呃——两点几分吧。”
“也就是说,差不多两个小时前?”
“是的。”
“你去哪儿了?”
“没去那儿,开车兜兜风。”
“开车兜风,”刑警的嗓门因猜疑而提高起来,“有人陪你吗?”
“我一个人。”
“你几点出门的?”
“晚饭后很久,差不多7点半,我开了车出去,开着开着……”她的尾音拖着,刑警耐着性子等,她舔了下干裂的唇,又说,“我在市区里绕来绕去,后来,我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教堂前——圣约翰教堂。”
“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一百一十街交叉路口是吗?”
“是的,我停车下来走进教堂,坐在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想一些事情……”
“德威特夫人,你在说什么?”刑警粗暴地追问,“你是说,你开车到纽约住宅区,然后几个钟头时间你只是坐在教堂里?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
“哦,这有哪里不对吗?”她尖叫起来,“有什么不对?你以为我杀了他吗?是的——我晓得你们认为是我杀的,你们全部人,你们这样坐着,这样看我,这样审判我……”德威特太太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厚实的肩膀起伏着。
“你究竟几时离开的?”
她继续啜泣了好一会儿,跟着,她抹去眼泪,嘶哑地说:“大概10点半或11点吧,我没注意确切时间。”
“然后呢?你又去哪里?”
“我开车,随便开,一直开。”
“那你怎么回新泽西来的?”
“搭四十二街渡轮。”
刑警吹了声口哨,瞪着她:“又一次经过整个纽约闹市区的恐怖塞车是吗?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不就近在一百二十五街搭渡轮?”
佛安没接腔。
“快点,”刑警毫不留情地催促,“你得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她的眼神阴沉下来,“我没什么好解释清楚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到下城的,我只是想着、开着,不知不觉……”
“哦,是嘛,想着,”刑警一股气涌上来,“想什么?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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