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室外的一帮刑警满怀期待地用目光迎接萨姆和布鲁诺,但萨姆只摆了摆手,领头往电梯处走,布鲁诺沮丧地也跟上去。
“你为何不扣押那支左轮?”布鲁诺问。
萨姆伸了根粗手指按电梯钮:“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可言?”他烦躁地说。饭店的安全人员这时也凑了过来,脸上的愁容愈发线条深刻,达菲警官也过来并肩等着。萨姆补了句,“毫无帮助,谢林医生说德威特的枪伤是点38口径的枪打的,而巧丽那把左轮是点22口径的。”
第七景
麦克·柯林斯公寓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4时45分
在黎明尚未灿烂来临的前一刻,整个纽约市陷入不可思议的极度黑暗之中。警车毫无顾忌地急驰在漆黑阴沉宛如山径的大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偶尔一辆落单的计程车掠过,车灯四下扫射着。
麦克·柯林斯居住在西七十八街一座要塞般的公寓里,警车滑到屋前时,一名男子立刻从阴影里冒了出来。萨姆领头跳下车,跟着是布鲁诺和一帮刑警,那名冒出来的男子说:“老大,他还在楼上,从他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一步。”
萨姆点点头,一行人鱼贯而入。一名穿制服的老管理员坐在桌子边大打哈欠,他们摇醒呼呼大睡的电梯服务生,大梦初醒的服务生赶忙送他们上楼。
他们在八楼出了电梯,另一名看守立刻现身,手指其中的一扇门,所有人安静地围了过去,布鲁诺激动得轻叹一声,看着手表。
“都停当了吗?”萨姆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这小子挺危险的。”
萨姆一马当先上前,按了门铃。先是一声嗒嗒的颤音传了过来,跟着,他们听到拖着脚步的声音,接下来,则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谁啊?到底是谁啊?”
萨姆震天一吼:“警察!马上开门!”
短暂的静默,跟着:“操你妈警察!你们别想活捉我!”一声憋着气的吼叫,又一阵乒乓乒乓的脚步声,然后锐利清晰宛如河冰碎裂,一把左轮喷火爆响,最终,他们听到一个沉重物体掉地的声音。
这下子非硬闯不可了,萨姆后退一步,深深吸口气,巨大的身躯撞向房门,却像撞到铁上,房门纹丝不动。达菲警官和一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刑警,仿佛默契十足地跳着三人舞,他们跟着萨姆再次后退一步,像三头愤怒的山羊般齐心合力再往房门撞去,这回,房门颤动了下,但仍顽强紧闭着。
“再来!”萨姆吼着……一直试到第四次,门才嘎吱嘎吱地惨叫一声倒地,一伙人硬着脑袋不顾一切冲进去,一间长而漆黑的大厅,尽头处是通往卧房的走道,灯火阑珊。
大厅和卧房交接的门检处,躺着一身睡衣的麦克·柯林斯的躯体,右手握着把灰黑的左轮,还青烟袅袅。
萨姆重重踩过镶花的木条地板,扑了过去,砰一声单腿跪在柯林斯旁边,侧头听着柯林斯的胸膛。
“还活着!”萨姆大叫,“抬他到卧室!”
一干人七手八脚抬着这个无知觉的躯体,进了亮着灯的卧室,安置在一条长椅上。柯林斯脸色铁灰,双目紧闭,嘴巴虽无力吐出什么像回事的声音,却还不死心地饿狼一般大声喘着气。鲜血从他右脑袋稻草般的乱发里汩汩滴着,鲜红的血迹沾满了他半张脸,一路延伸到他的右肩,在他睡衣上洒开。萨姆用手指探探伤口,瞬间一手血红。
“子弹没贯穿他头骨,”萨姆低咒着,“只从头部擦了过去,吓昏过去的我猜。妈的真烂,这么近打自己都打不难,喂谁啊,叫个大夫来……嘿,布鲁诺,看起来好戏要落幕了。”
一名刑警领命跑了出去,萨姆三个大步迈过去,捡起地板上的左轮:“好啦,点38口径,”他极满意地说,但马上他的脸拉了下来,“只开过一枪,宰他自己那一枪,弹头不晓得飞哪儿去了?”
“就嵌在这墙上。”一名刑警眼明手快,指着墙上白灰剥落之处。
萨姆挖下那颗弹头,布鲁诺研究后说:“他从客厅跑回卧室,边跑边开枪,子弹擦过飞到墙上,他也同时吓昏过去。”萨姆看了看这颗已扭曲变形的弹头,放进口袋中;又用手帕小心包起左轮,交给旁边的一名刑警。这时,八楼走道一端有骚动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到一小撮身穿睡衣的公寓住户正探头探脑,并好奇地交头接耳。
两名刑警出去处理,骚动声忽然升高起来,原来奉命找医生的刑警,挤开人堆,后头还跟着位身着睡袍、长得很普通的男子,手上提个黑包包。
“你是医生?”萨姆问。
“是的,我就住这公寓,怎么?出了什么事?”
一直到刑警走到长椅旁,医生这才留意到摆平在上面的柯林斯,于是二话不说,蹲了下来:“给我水,”他检查了好一会儿,挥着手指说,“热的。”一名刑警立刻冲进浴室,端出一大盆热水来。
诊疗了约五分钟光景,医生站起来:“严重擦伤罢了,”他说,“他随时会恢复神智。”他清洗了伤口,再消毒,又把柯林斯血污的右脑袋弄干净,在伤者昏迷的完美配合下,医生顺利地进行二度清洗,缝合伤口,并用绷带包扎妥当,“必须尽快送医院进一步诊治,但这只是为了保险而已,他会感觉头疼得很厉害,浑身难过得要命。哦,人醒了。”
一声嘶哑微弱的呻吟,跟着全身痛得抖动,柯林斯睁开双眼,清醒的神智和满眶的泪水同时涌入他眼中。
“他没问题了。”医生面不改色地说完,开始收拾他的救护包。
医生走了。一名刑警上前扶起柯林斯,让他半坐半躺着,还体贴地塞了个枕头在他头下。柯林斯又呻吟了一声,失去血色的手抚着脑袋,一摸到头上的绷带,又绝望地跌回长椅上。
“柯林斯,”巡官开口了,他坐在伤者旁边,“你干嘛自杀?”
柯林斯干裂的舌头舔舔嘴唇,如今,他已变成个可怜又可笑的模样,右脸颊一抹干掉的血迹:“水。”他喃喃着。
萨姆一抬眼,一名刑警立刻端来一杯水,扶起柯林斯的头,冰凉的液体流进了这个想不开的爱尔兰人喉管。
“可以说了吧?柯林斯。”
柯林斯喘着气:“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被你逮到了不是吗?反正我横竖毁了……”
“意思是你认罪啦?”
柯林斯话到嘴边,吞回去,默默地点头,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但他却忽然抬起眼皮,重现几分昔日的强悍模样:“认什么罪?”
萨姆微微一笑:“省省吧,柯林斯,别摆出这副天真无邪的恶心样子,你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你宰了约翰·德威特,就这个罪。”
“我——宰了——”柯林斯当场傻眼,跟着,他猛地想坐直起来,却痛得身体一扭,萨姆伸手把他压回长椅上。柯林斯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鬼?我宰了德威特?谁杀了他?我连他被杀这件事都不晓得!你发神经了?还是莫须有要我当替死鬼?”
萨姆的神色有点困惑起来,布鲁诺这时挺身出来,柯林斯的目光转向他。布鲁诺以明人不说暗话的神色开口:“你仔细听好,说谎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柯林斯,刚刚你听到是警察上门,马上大喊‘你们别想活捉我’而且打算自杀了事,这可能是无辜者的临终之言吗?还有才几分钟前你又说‘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这不是认罪又是什么?这些都可以戳破你的谎言,你的言词举动无一不确认自己是罪犯。”
“但我绝对没杀德威特,我敢老实告诉你!”
“那你为何一副等待警察上门的模样?而你又为何自杀呢?”萨姆严厉地插嘴问。
“因为……”柯林斯用他有力的牙齿紧咬下唇,瞪着布鲁诺,“这不干你们的事,”他爱理不理地说,“我完全不知道有谋杀这件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活得活蹦乱跳的。”说着,柯林斯似乎一阵痛猛烈袭来,他双手抱头大声呻吟起来。
“这么说你承认今晚见过德威特罗?”
“当然见过,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我今晚在列车上见到他,他是在车上被宰的吗?”
“少演戏了,”萨姆说,“你为什么那么巧刚好也出现在那班新堡区列车上呢?”
“我跟踪德威特去的,这我承认,我跟了他一整晚,当他带他那批客人离开丽池,我就盯着他们一路到车站。我找他已好一阵子了,甚至他被扣在拘留所里我也尝试去会面,所以我也买了票,上了同一班车。车子开动后,我就去找德威特——他当时和他的律师布鲁克坐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亚罕,一个我不晓得是谁——我跟他马上吵起来了。”
“当然,当然,这我们全晓得了,”巡官说,“在你上了车,见了德威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柯林斯瞪着充血的眼珠子:“我要他负责赔偿隆斯崔的烂情报给我招至的损失,隆斯崔害我栽了个大跟斗。德威特和他合伙开公司,而且是公司的法人,我——我急需那笔钱,但德威特不理我,他从头到尾只说一个字,不,不,不……噢,冷酷的像个爬虫类,”他的语音里满是快压不住的愤怒之情,“我差不多跟他下跪了,但还是不,不,不。”
“你们在哪里谈这些话?”
“我们到后面车厢谈话……没办法我只好死心下车,那时车子开到一个叫瑞吉菲公园的地方,车一停,我拉开铁轨那一侧的门跳了下来,然后我起身把车门关上。穿过铁轨之后,我才发现最晚一班开回市区的车早发了,我只好叫了计程车,直接回到这里来,妈的,我敢对天发誓。”
柯林斯靠回枕头上,像走过长路般重重喘着气:“当你跳下车时,德威特人还在本节车厢里吗?”萨姆追问。
“是的,他看着我……”柯林斯紧咬嘴唇,“我——我很恨这个人,”他支吾起来,“但还没恨到要宰他——天啊,不……”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们都得照单全收是吗?”
“我告诉你我没杀他!”柯林斯的声音由讲话升高为喊叫,“我站在轨道旁拉回车门时,还看见他掏出手帕抹额头,又把手帕塞回口袋,拉开车厢后门走了进去,上帝可以做我的见证,我看见他,我跟你讲真的!”
“你看他坐下来了吗?”
“没有,我马上离开了,这不是讲过了吗?”
“为什么你下车,不经过前面亮灯的车厢,从售票员开得好好的车门下去?”
“我没时间,车子已经停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你恨他,是吗?”巡官又问,“所以你们大吵了一架对吧?”
柯林斯大叫:“你一定要把罪名钉在我身上是吗?我所告诉你的绝对没有一句虚言,萨姆,我已经讲过我们说了什么,当然,我情绪激动,换谁谁不会?德威特也一样激动啊,我猜他走到最后面车厢八成是打算冷静一下,他还不是脸红脖子粗的。”
“柯林斯,你的左轮带去了吗?”
“没有。”
“你也没跟进去最后那节加挂车厢吗?”萨姆还问。
“天啊,当然没有!”爱尔兰人怒火又一阵上来。
“你说你在渡轮终点站那儿买了车票继续追踪德威特,车票拿来我看看。”
“票在我走道旁衣柜大衣口袋里。”达菲警官到走道柜子里找车票,没花多会儿功夫就把车票拿过来,这是从威荷肯到西安格坞的票。
“怎么搞的,售票员没有撕过,嗯?”萨姆问。
“我下车前,售票员没来收票。”
“好吧。”萨姆起身,伸伸手臂,打了个大哈欠;柯林斯坐直起来,精神显得好多了,他从睡衣的衣袋里掏了根烟,“先这样吧,柯林斯,怎样?你的身体怎样?”
柯林斯低声说:“好些了,但头还很痛。”
“呃,你好多了我当然很高兴。”萨姆颇真诚地说,“那就是说用不着救护车啦。”
“救护车?”
“当然,你现在起来穿好衣服,跟我一道回总局去。”
柯林斯嘴上的香烟应声掉下来:“你——你以谋杀罪名扣押我?事情与我无关,我一再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巡官——看老天爷……”
“小子,谁说我要以谋杀德威特嫌疑犯罪名扣押你,”萨姆和布鲁诺一眨眼,“我们不过以重要证人身份请你劳驾走一趟罢了。”
第八景
乌拉圭领事馆10月10日,星期六,上午10时45分
雷恩走过贝德利公园,黑披肩飘飞如云,他神采奕奕地一路手杖点地前行,深吸着新鲜且带着海腥味的早晨空气,这特殊好闻的大海味道和迎面而来的暖暖阳光,让他非常愉快。他在公园围墙边驻足下来,看一群海鸥扑向泛着几丝五彩浮油的波涛,误以为游鱼地啄着飘在波浪上的桔子皮。外海,一艘扯着三角帆的定期航船倾斜着船身,缓缓地浮航于海面;另一班哈德逊河游览船则汽笛一响。这时,一阵海风毫不遮拦扑来,雷恩吸了口凉气,于是他重新把猎猎飞起的披肩裹紧。
雷恩轻叹一声,看看手表,转过身来,他两次越过公园,径直走向贝德利广场。10分钟后,他已安然坐定在一间陈设简朴的房间里,微笑着面对书桌后一位矮小黝黑、身着长礼服的南美洲人。这位不忘别朵鲜花在衣襟上的南美洲人,名叫荷安·亚贺斯,是那种蹦跳如豆的典型小个子,一口白牙镶在深褐色脸庞上,闪闪发亮,骨碌碌转着黑色眼珠,还蓄了个优雅的小胡子。
“真是荣幸,雷恩先生,”小个子英文极佳,“您可是让我这寒碜的领事馆蓬荜生辉,在我还年轻担任使馆随员时,就已听惯您如雷的大名……”
“亲爱的亚贺斯先生,您真是太抬举我了,”雷恩有礼貌地回答,“您才刚休完年假回来,无疑正是事务缠身的时刻,还让您拨冗接见,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打扰,主要是我个人参与一桩很特殊的刑案调查工作,有关纽约市这一连串的相关谋杀案,不知您在乌拉圭期间可曾听到?”
“雷恩先生,您说是谋杀?”
“正是,近期内连续三件。我个人因为自身的好奇天性,又蒙当局不弃,接受了地方检察官的邀请,以非官方的身份参与了调查工作。进行至今,我个人的调查已掌握了一些颇为微妙的线索,尚无法确定是否能成功揭开罪案,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您的大力协助,将是这些线索能否成立的关键。”
亚贺斯面带微笑:“雷恩先生您请说,只要能力所及,只要能力所及。”
“您可听过菲力普·马昆乔这个名字?一位乌拉圭籍人士?”
一抹澄然的亮光清清楚楚出现在这位小而机灵的领事眼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吗?”亚贺斯领事轻声地说,“那么,雷恩先生,您所问到的这个马昆乔,是很不错的一位先生,我见过他,也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您想了解他哪一方面?”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认得此人的,以及您认为他有意思的每件事,我都有兴趣了解。”
亚贺斯摊着双手:“我从头讲起好了,雷恩先生,由您自己来判断,其中哪些部分能有助于您的调查工作……菲力普·马昆乔是乌拉圭司法部门的人员,是一位极出色又可靠的工作人员。”
雷恩眉毛扬起。
“几个月前,马昆乔奉命来到纽约,代表乌拉圭警方追踪一名从大蒙特维多监狱逃跑的罪犯的行踪,这名罪犯是男性,名为马丁·史托普。”
雷恩坐直起来:“马丁·史托普……您说的我越来越有兴趣了,亲爱的亚贺斯先生,史托普这名字听起来是盎格鲁式的名字,为何这个人会被关入乌拉圭监狱里呢?”
“我个人,”亚贺斯轻嗅一下衣襟上的鲜花,说,“所以清楚这桩刑事案件的来龙去脉,还是辗转由马昆乔本人告诉我的,他这趟前来纽约,随身带着有关马丁·史托普这件刑案完整的档案资料。不止这些,他还把他个人所知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我。”
“请继续,亚贺斯先生。”
“事情得追溯到一九一二年,当时有位年轻的探矿人,就是这位马丁·史托普,受过完整的地质学教育,可能也拥有机械方面的训练,被乌拉圭法庭以谋杀他年轻巴西籍妻子的罪名起诉,被判处终身监禁,罪证确凿的原因在于,他的三名同事探矿的伙伴一起指证。当时,他们四人在内地拥有一座矿山,地点很偏远,由敝国首都蒙得维的亚沿河航行很长一段距离,且需通过原始森林。他的三名同伴在审讯时异口同声作证,他们亲眼目睹了凶杀经过,还经三人合力才制服史托普,将他捆绑后,从内地乘船顺河而下,再交由警方;被杀的女人尸体,他们也一道抬上来,曝晒在燥热的天气中数日,简直修不忍睹;此外,史托普的女儿,才两岁大的婴儿也一起带在身边;凶器当然没遗漏——是一把南美特有的马切提短刀。史托普从头到尾没抗辩,当时他整个人已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连最基本陈述自己行为的能力都没有,于是,他被判有罪发配监狱执行,至于那名两岁女儿,则由法院交由蒙特维多修道院收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