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不妨设想,有一个人自称是拿破仑再世。假如他长得不象拿破仑,那么,可以用来判定他的说法真伪的唯一标准就该是他的记忆。拿破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在滑铁卢大战之前,他有什么感觉?他该讲出一些关于拿破仑的具体的(并且是完全可以证实的)事来,然后,你才能相信他真是拿破仑再世。然而,假如这人说他已完全丧失了关于他的前世的记忆,只记得他是拿破仑,那你该怎么办?他说“我是拿破仑”这话有什么意义呢?
他很可能会跟你争辩说,“我的意思是,尽管我的肉体、我的记忆、还有我全部的个性现在都属于约翰·史密斯,然而,约翰·史密斯的灵魂的确就是已故的拿破仑·波拿巴的。我以前是拿破仑,现在是史密斯。但拿破仑和史密斯都是同一个我。只是我的特征改变了。”他这话难道不是胡言乱语吗?要想把一个人的精神与另一个人区别开来,不就是要看他的个性和记忆吗?若说存在着某种可能转移的标记,即灵魂,而灵魂除了表现为一种神秘的记号之外又没有什么特性,那么,这样的话便是毫无意义的猜测。要是有人否认有这样一种标记,那该怎么反驳他呢?假如真有这样的一种标记,我们岂不可以说万物都有灵魂了吗?植物、云彩、岩石、飞机岂不都有灵魂吗?有人很可能说,“这机车看上去是一台普通的内燃机车,但它实际上带着的是史蒂文森的那台火箭号机车的灵魂!尽管二者式样不同,材料不同,这内燃机运行时一点也不象那火箭号机车,但它确实就是那台火箭号,只不过结构、外表、设计完全不同罢了。”这样的空洞的话有什么用处呢?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比拿破仑再世更平实的例子。假设一位亲密好友接受了一场大手术,手术后面容体貌完全改观,认不出来了。你怎么知道他与手术前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呢?假如他告诉你他先前的事,让你想起以前的一些小事,还有以前你与他之间的私下谈话,而且,他还表现出他对以前的情况了如指掌,那么,你就会得出结论说,他的确就是你以前的那位亲密好友。“没错,就是他,别人不可能知道那些事。”但是,假如那场大手术也使你的这位朋友失去了很多记忆,或干脆损坏了他的记忆,那么,你就很不容易判断他是谁了,假如他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你就没有任何根据说眼前这个人是你的朋友(有点根据的话也是他身上还残留了一些原先的体貌特征)。实际上,一个人假如没有任何记忆能不能算是个人还不清楚,因为他一点具有连续性的特征也没有。假如他没有如个性之类的连续性特征,我们通常就不能把他看成是一个“个人”。没有记忆的人对外界的反应或者是完全没有规律的,或者是纯粹的刺激反应,因而,他的行为跟一个程序没编好的自动装置没什么两样。
在这里我们看到,相信人死后灵魂继续存在的二元论者面临着明显的困难。假如灵魂得靠大脑来储存记忆,那么,肉体死后,大脑怎么还能记事呢?假如肉体死后,灵魂什么也记不住了,我们又怎么能说它跟某一个人是同一的?是不是可以认为,灵魂有某种非物质的替代记忆系统,这记忆系统与大脑平行地发挥作用,但离开了大脑也照样能工作?
有人为了试图摆脱这种难题,主张灵魂是超越时间的。灵魂不在空间之中,同样,它也不在时间之中。但这么一来,又引起了一大串难题,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看到了。
假如我们注意一下很多哲学家的一个观点,我们似乎就能接近于理解自我。哲学家们的观点是:人类的意识并非仅仅是由知觉构成的,而是由自觉构成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1690年,约翰·洛克就强调指出,“谁想感知什么事,而对他自己有感知这一点却没有感知,这是不可能的。”④牛津的哲学家J.R.卢卡斯也持有相同的观点:
说一个有意识的人知道某事,这不仅是说他知道该事,也是说他知道他知道,而且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意识之所以会出现悖论,这是因为一个有意识的存在能够知道自己,也知道其他的事物,然而它却不能被解释为可分的。⑤
同样,A.J.艾耶尔也写道:“人们很想把人的自我看成是中国的套盒,每一个盒都俯视着套在它里面的那个盒。”⑥
要想解开精神之谜,自指(self-reference)的性质无疑是一个关键。在普里高津的耗散结构里,我们已经看到了反馈和自联结(self-coupling)的重要性。耗散结构具有自组织的能力,而自然界中似乎存在着从无生命到有生命到有意识这样一个复杂性和自组织的等级排列。但在这等级排列之中还隐藏了另一个等级排列,这就是上一章里所讨论过的概念层面之分。生命是一整体概念,而还原论者的观点只揭示了我们身体中的无生命的原子。同样,精神也是一整体概念,是属于另一个描述层面的东西。我们不能通过大脑细胞来了解精神,正如我们不能通过构成细胞的原子来了解细胞。在大脑细胞之间寻找智能或意识是徒劳的。在脑细胞的层面上,意识的概念是无意义的。那么,自知的属性显然是整体性的,在大脑具体的电化学机制中是找不出来的。
对自指的研究总是碰上悖论,不仅是在自知这一哲学问题上,而且也在艺术上,甚至在逻辑和数学层面上都碰上了悖论。古希腊学者埃庇米尼底斯使人们注意到自指陈述的问题。通常,我们认为每一个有意义的陈述或是为真,或是为伪,二者必居其一。但我们且来看看埃米尼底斯的命题(我们称之为A),其命题可翻译如下:
A:本陈述是伪的。
A是真是伪呢?假如是真,可陈述本身却说它是伪的;假如是伪,那陈述肯定就是真的。但A不可能同时又真又伪。因此,A是真还是伪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们在第三章里所见到的罗素的悖论,也与此类似。二者都是由说得通的陈述或概念组成的悖论。只是这些陈述或概念套成环,指向它们自己,就出现了荒谬。A还有一个形式:
A:下面的陈述是真的。A1
上面的陈述是伪的。A2
在这个形式中,A1和A2这两个陈述单独看都是完全平铺直叙,毫无悖论的。但二者一连结起来,组成一个自指的环,再看上去就成了没有逻辑意义的东西了。
在他那本著名的书中,霍夫斯塔特指出了荷兰艺术家M.C.埃舍尔如何在其作品中戏剧性地表现了“局部”有意义的概念圈成了“全局的”悖论。例如,在《瀑布》这幅画中,假如我们顺着圈中的水流看下去,水流在每段路上似乎都是完全正常的、自然的,但最后,我们突然惊讶地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作为整体来看,整个的圈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圈上的每一段却都“没问题”。呈现悖论的是全局的或说是整体的方面。霍夫斯塔特在巴赫的赋格曲中也发现了相应的音乐“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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