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球抛给接球手,回到自己在糖纸和空啤酒罐间的老位置,我回头朝远场望去,玛蒂和约翰正看着我呢。
如果有一件事能证明我们无非是另一种动物——一种多了一点儿脑浆却多了许多自命不凡的动物——那就是:当我们非得靠手势来传情达意时,能表达 的意思却少得可怜。玛蒂把手紧扣在胸前,脑袋向左靠了靠,眉毛往上翘了翘——意思是“我的英雄”。约翰微微低头,把手指伸到额角,好像那儿有点痛 的样子——“你是个走运的家伙”。
等他们做完这两个手势,我指了指本垒后的挡网,然后耸耸肩作为提问。玛蒂和约翰都耸耸肩作为回答。一局后,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跑到我站在地 方,过大的乔丹球衣在他小腿边翻动,像穿着条裙子。
“那边的人给我五毛钱,要我告诉你,晚一点给洛克镇他住的酒店打电话。”他边说边指着约翰,“他说你要回话的话再给五毛。”
“告诉他我九点半打给他,”我说,“可是我没有零钱,你愿意要一块钱吗?”
“嘿,好,算你有钱。”他一把抓过钱,转身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没换齐的牙,衬着垒球队员们的背景,他看上去像诺曼-洛 克威尔(1894-1978,美国著名插图画家。)的画中人。“那人还说告诉你那球接得烂透了。”
“告诉他以前别人也总是这么说威利-梅斯的(美国老一代的著名棒球明星。)。”
“威利什么?”
哎,年轻人。哎,这世道。“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孩子,他会知道的。”
我又呆了一局的时间,但直到比赛后半段,德沃尔仍未现身。于是我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路上遇到一个捕鱼的站在石头上,还见到一对年轻人手拉手 从主街上往沃灵顿方向走。他们跟我打招呼,我也跟他们打招呼。我感到孤独而满足,相信这是种少有的快乐。
一些人回家时习惯查看电话答录机;那年夏天我查看的是冰箱门。“伊呢-米呢-齐哩比呢”,就像驼鹿伯温克(美国卡通剧中的形象。)说过的,鬼魂 们有话要说。那一晚它们什么都没说,虽然蔬果磁贴重新拼成了一条蜿蜒的带子,像一条蛇或者是一个打盹的“S”。
过了一会儿,我打电话给约翰,问他德沃尔在哪儿,他用语言重复了一遍他早已用手势所作的精简的回答。“这是他回来以后头一次错过比赛,”他说 ,“玛蒂试图向几个人打听他是不是还好,大家的看法好像是……至少据人们所知是这样。”
“你说她试图向人打听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些人甚至不愿意和她说话。用我父母那辈人的话说,就是‘和她划清界线’。”瞧,伙计,我心想但没说出口,我比那辈人年轻不了多 少。“后来她的一个老朋友终于和她说话了,但人们对待她有种一致的态度。奥斯古德这家伙也许算不上是个好销售,但作为德沃尔的狗腿子,他倒是成功 地把玛蒂同镇上其他人分开。这是个镇子吗,迈克?我真弄不明白。”
“这就是T镇,”我茫然地说,“你无法真正解释它。你真相信德沃尔贿赂了每个人?可这还是无法解释镇上人那副无辜平和的样子,不是吗?”
“他到处花钱,还让奥斯古德——也许还有福特曼——散布流言。镇上的人看上去至少和政治家一样老实。”
“那些被收买的人?”
“是啊。哦,我见到了‘凯拉出走事件’里有可能替德沃尔作证的一个主要证人——乔伊斯-梅瑞尔。他和几个亲信就站在工具棚那边。你有没有注意 到他?”
我说没有。
“那家伙准有一百三十岁了,”约翰说,“拄的拐杖有个大象屁眼那么大的金杖头。”
“是《波士顿邮报》拐杖,由这儿最年长的人保留的。”
“这我一点儿不怀疑他是通过诚实手段得到的。只要德沃尔的律师让他踏上证人席,我一定叫他掉层皮。”约翰洋洋得意的自信中露出一丝寒气。
“我敢肯定。”我说,“可是玛蒂的那些老朋友又怎么会疏远她呢?”我回想她曾说过讨厌每个星期二的夜晚,讨厌想起在她和丈夫邂逅的地方球赛还 在照旧进行。
“她还好,”约翰说,“我想她已经放弃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像放弃一场注定了打败的仗,不管怎么说。”我对这点持怀疑态度——我仿佛记得对二 十一岁的人而言很少有注定要打败的仗——但我什么也没说。“她一直在努力坚持。她又孤独又害怕,我猜她自己心里可能已经开始放弃凯拉了,但现在她 又找回了信心,这主要多亏遇见了你。她说你那一刹那给她带去了想都不敢想的好运。”
是吗,也许吧。我突然想到乔的大哥弗兰克曾说过,他不认为世界上存在“幸运”这种东西,只有命运和正确的抉择。接着我又回想起T镇地下纵横交 错着无数光缆的情形,那些看不见但像钢铁一样强大的联系。
“约翰,听证会后的这些天里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我忘了问,我们这么关心的监护权案……究竟有没有提上日程?”
“问得好。我通过三个途径查过,贝松奈特也查过,我认为还没有,除非德沃尔和他的人真的作了大手脚,比方说把案子登记在另一个司法辖区。”
“他们做得到吗?登记在另一个辖区?”
“也许。但我们不会查不出来。”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德沃尔快放弃了,”约翰干脆地说,“目前为止,我看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明天一早我就要回纽约了,不过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如 果这儿发生什么事,你也跟我联系。”
我说好的,然后上床去睡了。这一夜没有女人光顾我的梦境,让人安心。
星期三中午我下楼去给茶加冰块的时候,布兰达-梅赛夫在门前露台上搭起了晾衣架,正在晾我的衣服。她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她母亲教的,把裤子和衬 衫靠外挂,内衣内裤挂在里侧,这样一来好事的路人就看不见你贴身都穿些什么了。
“四点左右就可以收下来了。”梅赛夫太太准备走的时候说。像那些一辈子替富人“做事”的女人那样,她用明亮而略带不屑的眼睛看着我。“别忘了 ,别让它们整晚挂在外头——给露水打湿了穿着不舒服,除非再洗一遍。”
我用最谦卑的姿态对她说我会记着收衣服的。然后问她——感觉像间谍在大使馆的酒会上刺探情报——她觉得这房子还正常吗。
“怎么个正常法?”她问道,一条眉毛向上挑起。
“哦,是这样,我有几次听到奇怪的声响,在晚上。”
她有点不以为然:“这房子是木头的,对吧?是用木板一层层造起来的,一侧的厢房靠着另一侧。很可能你听到的是风声。”
“没闹鬼,对吗?”我说,似乎有点失望。
“我从来没见过,”她说道,口吻像个光在乎事实的会计师,“不过我妈说这儿的确有不少鬼。她说整个湖都在闹鬼,印第安人的鬼魂,他们的早先住 在这儿,一直到韦恩将军把他们撵走;参加南北战争死在外头的人的鬼魂——这里出去参战的有六百多人,诺南先生,可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五十人……这里 头已经算上了那些躺在棺材里回来的。我妈说在黑迹湖这边儿出没的还有那死掉的小黑鬼的鬼魂,可怜的小家伙。他是‘红项’乐队一个成员的儿子,这事 儿你知道。”
“不——我只知道‘莎拉和红顶’,但不知道这件事。”我停了一下,“他是淹死的吗?”
“才没呢,被一个捕兽夹夹住了,几乎挣扎了一整天,大声叫救命,最后人们找到了他。他们保住了那条腿,可惜不该的,孩子得了血毒症,死了。那 是一九O一年夏天的事情,我猜他们就是为这才离开的——这是一块伤心地。但我妈妈告诉我那小家伙还在这儿。她说,他还留在T镇上。”
我在想,要是我告诉梅赛夫太太,我从德里刚到镇上的时候,那小家伙很可能就在房子里,而且打那之后还回来过几次,不知她会怎么说。
“然后,还有肯尼-奥斯特的父亲诺穆尔。”她说,“你知不知道那件事?哦,真可怕。”她看上去颇为得意——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个可怕的故事,或 许是因为有机会讲述它。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知道肯尼。他总是领着那条狼狗‘蓝莓’。”
“啊是。他做点木匠活,或是照看些土地,就像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那样。他父亲照看过不少地方,你知道,二次大战刚结束那会儿,诺穆尔-奥斯特把 肯尼的小弟弟淹死在自家后院里。那时他家住在黄蜂山,就在这条路一直下去分岔的地方,那儿有条路通往老的船舶停靠口,另一条通往泊船码头。但他不 是把婴儿淹死在湖里的,而是放在水泵下按住,直到孩子肺里灌满水死掉。”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我们身后,衣服在晾衣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想起那股充满我嘴、鼻子和喉咙的冷水的腥气,它可能属于井水或湖水,这儿的水 来自地下的同一个蓄水层。我还想起冰箱上的留言:救命我快淹死了。
“完事后他把孩子留在水泵底下。他有一辆新的雪佛莱车,于是他把车开到42号小路这儿,拿着他的枪。”
“你不会想告诉我肯尼-奥斯特的父亲是在我房子里自杀的吧,梅赛夫太太?”
她摇摇头,“没有,他是在布瑞克家靠湖的露台上自杀的,这个天杀的坐在人家门廊前的秋千上一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
“布瑞克家?我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从六十年代起湖边就没有姓布瑞克的了。他们是从达拉维尔来的,都是体面人。我猜你以为是那沃斯本家的房子,尽管现在他们也已 经搬走了。那房子现在空着。那个天生不折不扣的傻瓜奥斯古德时不时会领些人过来看房子,不过就冲他开的价,那房子永远别想卖出去,相信我。”
我认识沃斯本家的人,和他们打过一两次桥牌,非常和善的人家,尽管在梅赛夫太太乡下人的势利眼里还算不上“体面人家”。他们家在沿主街往下八 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再往下就没什么路了——湖滩越来越陡,林子里到处是乱糟糟的黑莓灌木丛。
诺穆尔(原文为normal,在英语中的含义为“正常”。),我想,这名字对一个把自己的婴儿淹死在后院水泵下的人是多么的不相称啊。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什么解释?”
“没有。不过你会听到别人说他的鬼魂也在湖上游荡。小镇子总是有各种闹鬼的传言。但我不能这么说,哦,至少我自己,我不是那种敏感的人。对你 的房子我只能说,诺南先生,不管我怎么给它通风,闻上去总有一股潮味儿。我想那是木板的原因,木房子造在湖边总是不舒服的,湿气跑进木头里去了。 ”
她的手提袋原来放在她脚上的锐步鞋中间,现在她弯腰把它拿起来。那是一个乡下女人的手提袋——黑色,毫无风格(除了固定拎手的金属环是金色的 以外),但很实用——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把一整套厨房用具装在里面。
“不过,我不能整天站在这儿说话,虽然我很愿意。我还得去另一家帮忙,然后才能歇脚。这个地方夏天活儿最忙,你是知道的。记得天黑前收衣服, 诺南先生,别让它们给露水打了。”
“记住了。”其实我没有。但当我穿着游泳裤,带着在酷热的工作室蒸出的一身汗(我真得找人修修空调了,非修不可)跑出去收衣服时,发现有东西 调换了梅赛夫太太晾衣服的顺序。梅赛夫太太驾着旧福特离开时,内衣和袜子都是谨慎地晾在靠里的一侧,而今它们都被挂到外侧去了。仿佛我这位无形的 客人——不如说我众多无形客人中的一位——正在发出哈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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