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第一件事就是续了一下借书证。琳蒂-布里格斯本人收了我四块钱,把我的名字加到电脑里,还不忘先对我妻子的去世表示一下 遗憾。我在她的口气里觉察到一丝责备,就像我从比尔那儿觉察到的一样,似乎我该为这种不得已推迟的悼念负全责,我想是吧。
“琳蒂,你有没有关于镇子的地方志?”等我们结束了对我亡妻的一番追悼后,我问道。
“我们有两本,”她说,然后隔着台子向前一倾,她是一个小个子的妇人,穿着带夸张花纹的无袖裙,头发蓬在脑袋周围像个灰色的粉扑,亮晶晶的眼 睛在双焦镜片后面游动。她自信十足地加上一句,“两本都不怎么样。”
“哪本好些?”我应和着她的语气问道。
“该是爱德华-奥斯蒂的那本吧。到五十年代中期为止,他每逢夏季来镇上,退休后就一直住在这儿。他在一九六五年或一九六六年写了《黑迹湖回忆 录》。这书是他自己出钱印的,因为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它。甚至连地区出版社都不收。”她叹了口气,“这书只能卖给本地人,那也卖不出几本,对 吧?”
“当然,我想卖不出多少。”
“他算不上个好作者,照片也一般——那些黑白小照片看得我眼睛疼。不过,他讲了些有趣的故事,印第安人的大迁徙、韦恩将军那匹马的把戏、上世 纪八十年代的那场龙卷风、三十年代的大火……”
“有没有讲到‘莎拉和红顶男孩’?”我问道。
她微笑着点点头。“总算想到要了解一下自己房子的历史了,对不?我很高兴。他找到了一张他们的老照片,书里有,他认为那是在一九OO年的弗莱堡 集市上拍的。埃迪(爱德华的昵称)说过,他愿意花大价钱听一听那乐队的录音。”
“我也是,但他们从来没有录过间。”我突然想起希腊诗人塞弗里斯(1900-1971,希腊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诗句:这是我们亡友的声音/抑 或只是留声机?“奥斯蒂先生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这名字。”
“在你和乔买下湖边房子前一两年死了,”她说,“癌症。”
“你刚才说有两本地方志?”
“另一本你大概知道的——《卡斯特尔县和卡斯特尔-洛克地方志》。为本县百年大庆写的,干巴巴的简直像石灰一样。埃迪-奥斯蒂的书写得不怎么样 ,但至少不是干巴巴的,这你得承认。两本书都放在那儿。”她指指几排顶上标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它们是不外借的,”然后她快活地说,“不 过如果你想要影印的话,我们很高兴收取一点费用。”
玛蒂坐在远处一个角落里,正在教旁边一个倒扣着垒球帽的小孩怎样使用微缩胶片阅读器。她抬头看看我,笑了,用嘴巴作出“好球”的口型,我猜她 指的是我在沃灵顿碰巧接到的那个球。我对她微微耸了耸肩,然后转身对着“缅因地方读物”的书架。不过她是对的——不管是不是碰巧,那都是个好球。
“你在找什么?”
我完全沉浸在两本地方志里,玛蒂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转过身对她微微笑,先是注意到她搽了一种清新宜人的香水,接着注意到琳蒂-布里格斯 正从主服务台后面观察我们,刚才挂在脸上客气的微笑荡然无存。
“关于我住处的一些背景资料,”我说,“一些老故事。我的看房人引起了我的兴趣。”紧接着用稍低一点的声音说,“老师正看着呢。别朝四周看。 ”
玛蒂显得大吃一惊——在我看来还有点担心。事实表明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用一种压低的、但足以传到服务台的声音问我是否需要她把其中一 本或两本重新上架。我把两本都交给她。接过书的同时,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说:“上星期五代表你的那个律师帮约翰找了个私家侦探。他说他们可能发 现了一件有关诉讼监护人的有趣的事情。”
我和她一起走到“缅因地方读物”的架子帝,心里但愿没给她招来麻烦,我问她那可能是件什么事。她摇了摇头,给了我一个标准的小图书馆管理员的 微笑,我转身离开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自己读到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奥斯蒂既不是个好作家,也不是个好摄影师。而且尽管他的故事讲得还算生动,背景却很单 薄。他提出了“莎拉和红顶男孩”,是的,但他把他们称作“狄西兰爵士八重唱”,然而他们实际上是一个蓝调节器乐队(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表演)和圣 乐团(星期天早上在教堂唱歌)。在有关“红顶男孩”乐队在T镇活动的两页概要里,奥斯蒂明确地说他从没听人描述过莎过唱的曲调。
他确认有个孩子被捕兽夹夹伤死于血毒症,这个故事听上去和布兰达-梅赛夫讲的很想像……为什么不呢?也许奥斯蒂就是从梅赛夫太太的父亲或外祖 父那儿听来的。他还说那男孩是索-泰德威尔唯一的孩子,这位吉他手的真名叫雷金纳德。泰德威尔家族可能是来自南边新奥尔良的红灯区——那个上世纪 初时被人们称作斯托瑞威尔的,传说挤满棚屋和夜总会的街区。
那本正式一点的卡斯特尔县志没有提到“莎拉和红顶男孩”,而两本书都没有提到肯尼-奥斯特被淹死的小弟弟。玛蒂走过来和我说话前没多久,我冒 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索-泰德威尔和莎拉-泰德威尔是夫妻关系,那个小男孩(奥斯蒂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是他俩的儿子。我找到琳蒂提到的那张照片 ,仔细研究了一番,照片上面至少有十几个黑人局促地挤在一起,站在一个像是牲口展棚的前面,背景上是一座老式的菲利斯大转轮(一个巨大的、供人乘 坐的游乐转轮)。照片很可能是在弗莱堡集市上拍的,尽管旧得褪了色,但它传达的简单、质朴的力量是奥斯蒂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那些展现西方大萧条时期的乐队的照片都反映着这种不安的真实感——紧紧的领带和领圈上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眼睛在旧式帽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莎拉站在前排正中,身穿黑裙,肩上挎着她的吉它。在这种照片里,她没有露出明显的微笑,但她眼睛里藏着一丝笑意,我觉得这双眼睛像某些绘画作 品中的眼睛,那种无论你走到房间哪个角落都紧跟着你的眼睛。我一边仔细观看照片,一边想着她在我梦中几乎令人作呕的声音:你想知道什么呢,甜心? 我觉得自己很想了解她和其他人的事——他们是谁,他们不唱歌表演的时候相互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去哪儿了。
照片上她的双手清晰可见,一只手放在吉他弦上,另一只手放在指板上,在这个一九OO年十月的集市上按出一个G和弦。她有着修长的手指,没戴戒指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和索-泰德威尔就一定没有结婚,当然即便没有,那个撞在捕兽夹上的小男孩也可能是他俩的私生子。索-泰德威尔眼里也隐藏着一丝同 样的笑意,两个人非常想像。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俩是兄妹,并非夫妻。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这些问题,想着那些看不见但觉得着的光缆……但我发觉自己想得最多的却是琳蒂-布里格斯——她朝我微笑的样子,以及稍后她不 再对她那持高中文凭的漂亮小管理员微笑的样子。那让我担心。
然后我回到家,这时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我的小说以及里头的人物——袋袋每天都长出新鲜血肉的骨头。
星期五傍晚,迈克-诺南、麦克斯-德沃尔,以及萝盖特-惠特摩演出了一场小小的好戏。在那之前,有两件事是值得一提的。
第一件是,星期四晚上约翰-斯托尔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机里无声地播放着一场棒球比赛(大多数遥控器上都有的静音键可能是 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我在想莎拉-泰德威尔、索-泰德威尔、以及索-泰德威尔的小男孩。我在想斯托尔瑞威尔红灯区,一个任何作家都不得不爱 上的名字。而在脑海深处,我想着我那怀着孕死去的妻子。
“喂?”我说。
“迈克,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约翰说,听上去简直要跳起来了,“罗密欧-贝松奈特的名字也许怪了点,但他给我找的那个侦探棒极了。他的名 字叫乔治-肯尼迪,和那个演员同名。他很能干,动作又快,这家伙可以在纽约一展宏图。”
“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出的最高恭维,你真该到纽约以外的地方多走走。”
他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听见似的,“肯尼迪真正的工作是在一家保安公司——其它工作都是私活。真是大材小用,相信我。这些消息他大多是从电话上 打听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到底不敢相信什么?”
“头奖,宝贝儿!”他又一次用那种贪婪而满足的口气说话,让我暨高兴又担心,“埃尔默-德金五月下旬以来做了些什么:他还清了汽车贷款;还清 了他在雷吉里湖区(缅因州的一处风景胜地。)的营地的贷款;还预付了大约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
“没有谁会付九十年的子女赡养费,”我说,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嘴动起来,释放越涨越高的兴奋感,“这是不可能的,吹牛的家伙。”
“就好像你有七个孩子。”约翰说着心情大笑起来。
我想起那张自满的肥脸,弯成一团的嘴巴,还有那一手精心打磨的指甲。“他没有。”我说。
“他有。”约翰说,继续大笑,听上去完全像个疯子——狂暴型而不是抑郁型的。“他真的有!最大的十四,最小的才……才三岁!他那活儿一定很忙 !”接着是继续放声大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和他一起笑——像染上腮腺炎一样染上了他的笑。“肯尼迪就快把他全……全家福传……传真给我了!”我 们俩再也忍不住了,隔着长途电话尽情大笑。我能想象得出约翰-斯托尔独自坐在他帕克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像个狂人那样笑着,把保洁工吓坏了的样子。
“那倒是没什么的,当然,”当他又能正常说话时,接着说,“你看出这里头的问题了吧,是不是?”
“是啊,”我说,“他怎么会这么傻?”我既指德金,又能指德沃尔。约翰知道,我们同时在谈这两个他。
“埃尔默-德金是躲在缅因西部大林子里的一个小镇上的小律师。他怎么会料到某个守护天使全有办法把他从林子里熏出来?顺便说一句,他还买了艘 船,就在两个星期羊。还是艘双体船,挺大的。就这些,迈克。主队九场连胜,我们赢了。”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嘴上这么说,我的手还是握成空拳砸在坚实的木茶几上。
“还有呢,那场棒球赛也不是一场空。”约翰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向一个个上升的气球。
“怎么说?”
“我迷上她了。”
“她?”
“玛蒂,”他又耐心地补充了一下,“玛蒂-德沃尔。”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迈克?你还在吗?”
“在,”我说,“电话滑掉了,不好意思。”其实电话往下滑了还不到一英寸,但那听上去是很自然的,我心想。况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谈到玛蒂 ,我——至少在约翰看来——是没有嫌疑的,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小说里乡村别墅的仆人们一样。他才二十八,也 许三十,也许他压根没想过一个比他老二十岁的男人也可能被玛蒂所吸引……也许这种想法曾短暂地从他脑中掠过,而他很快就把它当作一个可笑的胡思乱 想加以排除,这和玛蒂当初排除对乔和穿咖啡运动衫的男人之间关系的怀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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