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将军死棋了,嗯?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车上没有,也没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因为,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苍凉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以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住谈话,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艇长点头离去。
“大伙儿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着。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派屈克·吉尼斯,隆斯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上戴一项鸭舌帽,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他说,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地点是四十二街底,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痉挛地咽了下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吉尼斯说:“天老爷,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左脚,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其他的部位已完全裸露出来,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如今,在死去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这伤疤,”吉尼斯嘶哑地说,“我看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他跟我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这条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一路延伸到膝盖,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见的,是同一道伤疤?”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好,你没事了,吉尼斯,”萨姆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把你所知道的,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10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船口来,也一样找我讲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地有点心事的样子,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没谈什么正经事。”
“时间确定吗——10点半?”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时间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你们谈些什么?”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说,“我们随便扯着,我看他手上带着包包,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你晓得,有时他在城里过夜,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而且——”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
“什么样的啊?”希克斯抿嘴想了下,“妈的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个便宜皮包嘛,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去楼上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地方,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另外,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皮波第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雷恩这时插了进来,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他有没有抽过雪茄?”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有啊,我还向他要一根,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彼得,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带了,”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10点半下班,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伍德住哪儿?”
“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
“有家人同住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我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亲戚的话。”
“还有一件事,警察大人,”希克斯插嘴说,“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溜进车站售票处,买了张船票。扔过票箱子,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伍德车上的那个谋杀案,这老头也搅在里头。”
“真的!”萨姆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狠狠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看着前方,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
“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怎么说呢,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还有呢?”
“没啦,10点40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去了,伍德和我说再见,也上去了。”
“时间你很肯定是吧——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没错吧?”
“哦,拜托!”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
“你一旁先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你看这里。”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满的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
“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是不是这个人?”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脸:“是的,”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察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圣经》发誓。”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是吧?这里没你们事了——到楼下去,还不要走,听我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雷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沉的眼睛最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一个问号。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10点45分上的船?”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先生,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努力扮出一个笑脸:“要命的结果,”他声音很轻,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我刚刚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声下令,“德威特,为什么你要说谎?”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11点40分你人还会在船上?”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硬生生吞出来,深呼吸之后,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好的,请说您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便留在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11点40分,我放弃了,决定回家去。”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不起,恕难奉告。”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你若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
“很好,”萨姆明显动了肝火,“也许你可以说说着,你这个会面是怎么约的?随便有了什么记录都成——信件,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的?”
“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订的。”
“你说的今天早上,是星期三早上吧?”
“是的。”
“对方约的?”
“是的,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记录。”
“你原来就认得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
德威特保持沉默。
“你刚刚说,”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累了,决定回西安格坞的家是吧?”
“我想,”德威特无力地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应声全浮起来了:“去他妈的,你完全说对了,我是不信!”萨姆一把抓着布鲁诺的手臂,拉他到墙角,两人低声商量起来。雷恩悠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候,皮波第副组长一马当先,领着一串人从候车室回来,后头的刑警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来,皮包共有五个。
萨姆问皮波第,“这些是干什么的?”
“你要我找的皮包,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还有,”皮波第笑了起来,“六个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
“默霍克上头有收获吗?”
“没任何皮包的踪迹,老大,另外水上警察队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到此刻为止,毫无进展。”
萨姆走到门边,震天一吼:“希克斯!吉尼斯!上来一下!”
一个船员和一个电车驾驶员跑着上楼梯,跑着进来,脸色一片惊恐。
“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可有伍德带的那个?”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那一堆皮包,“呃——这——每个都很像,实在很难讲。”
“你呢?吉尼斯?”
“我也觉得很难说,巡官,它们几乎全一个样子。”
“好啦,你们滚吧!”两人离去,萨姆蹲了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皮包,清洁如威尔逊太太低喊了一声,愤慨却敢怒不敢言,跟着抽抽搭搭啜泣起来,萨姆拉出一团脏工作服,一个午餐盒子,还有一本纸面本小说,萨姆一阵恶心上来;他跟着对付第二个,汉瑞·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音,萨姆给他冷冷的一眼,让他闭上嘴巴,毫不客气扯开皮包,里面有几片硬纸板,铺着羊毛布,上头排满了廉价珠宝和小装饰品,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都印了他的名字;萨姆把这皮包摆一边,再看第三个,里面只有一件胜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萨姆抬起头,山姆·亚当斯,默霍克波轮的操舵手,正紧张地看着他。
“你的?”
“是的,先生。”
萨姆再打开剩下的两个: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巨大的黑人码头工人,名叫阿利亚·琼斯,里头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子;另一个里头装着三片尿布,半瓶牛奶,一本廉价书,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席小毯子,这是一对名为汤玛斯·柯可南的年轻夫妻的包,男的怀里抱着个快睡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婴孩,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他,小婴孩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在父亲臂膀里扭了扭,把小脑袋埋过父亲肩膀,忽然嚎啕起来,顿时,整个站长室里一片凄厉刺耳的哭声。有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萨姆苦笑,只好把所有皮包物归原主,让他们离开。雷恩这时发现,不知是谁找来几个空袋子,盖在尸体上,雷恩露出极欣慰的神情。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让司机吉尼斯、电车稽查和渡船口职员希克斯也离开。
一名警员进来,低声向皮波第报告,皮波第朗声说:“老大,河里没找到东西。”
“哦,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进河里沉下去了,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萨姆抱怨着。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夸张地喘着大气,手里抓着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张,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巡官,通通写好了。”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两人一张一张仔细过滤,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最后,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布鲁诺的嘴巴紧紧抿着。
“德威特先生,”布鲁诺突然一箭穿心地说,“隆斯崔被杀那班车上的所有乘客,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班渡轮上,有趣吧?”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睑,然后,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低下头去。
“布鲁诺先生,你所说的——”一片沉默中,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也许全是事实,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
“啊?你说什么?”萨姆反应激烈,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蹩着眉。
“亲爱的巡官,”雷恩轻柔地说,“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在乘客叫嚷起来之后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这点你是否也考虑在内了呢?”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很对,我们会追踪这些人的。”他几乎是在恐吓了,“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巡官,你以往宣布侦破刑案,都像现在这么肯定、这么成竹在胸吗?你怎么知道你没漏掉任何的相关线索呢?”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萨姆烦躁地摆动着他壮硕的身躯,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跟我下楼去。”
德威特默默起身,跟着萨姆走出门。
三分钟之后两人又回来了,德威特仍缄默不语,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一般。
“什么也查不出来,”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有足够的留意,可让我们把他钉在这件谋杀案上头。其中有一人说他记得德威特独自一人缩在个角落里,有几分钟时间,德威特自己则说,他的电话约会,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其他妈的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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