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说:“小杰,我们那里的仙人掌比牛多。”
然后他们两个都笑了,走向前抱在一起。天黑了以后,我们都跑到外面的阳台去。我们把很舒服的椅子搬出去,叫客房服务送来一大托盘的餐前小菜(黛安点的)。那是一个时间回旋遮蔽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星星。然而,远处的发射台在巨大的强光灯照耀下,一片灯火通明,映照在海面上的倒影仿佛在缓缓起伏的波浪中翩然起舞。
到目前为止,杰森已经在一个神经科医生那边看了好几个礼拜。专科医师的诊断和我的诊断完全一样: 杰森得的是严重的多发性硬化症,对药物没有反应,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服用大量的缓和药剂。事实上,那位神经专科医师想把杰森的案例上报给疾病管制中心。疾病管制中心目前正在研究一种疾病,有人称之为“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简称“非多发硬化”。小杰半是恐吓半是收买,叫他打消那个念头。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新的鸡尾酒疗法有效控制住了他的病情,症状没有再发作。他的身体机能就和从前一样正常,行动自如。黛安心头可能有的疑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为了庆祝这次发射,他还带了一瓶很贵的正牌法国香槟。我告诉黛安:“我们本来可以去坐贵宾席的,坐在船艇组装大楼外面的露天看台,坐在葛兰总统旁边。”
杰森说:“这里的视野也一样好,甚至更好。在这里,不会有人抢着要拉我们拍合照。”
黛安说:“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总统。”
天空当然还是一片漆黑,房间里的电视上有人在报导时间回旋隔离层(我们开电视是为了听倒数计时)。黛安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天空可能会奇迹似地变成有形的,一个笼罩着地球的盖子。杰森看到她抬头的样子。他说:“他们实在不应该称之为隔离层,报纸上已经没有人用那个名称了。”
“哦,那他们用什么名称?”
他清了清喉咙。“一面‘奇异透析膜’。”
黛安笑出来。“噢,不会吧,不会吧,那太恐怖了,真受不了。听起来简直像是妇产科的毛病。”
“是没错,不过‘隔离层’这个名称是错误的。时间回旋比较像是一道边界。那不是一条可以随意跨越的普通界线。时间回旋会选择特定的物体,接纳物体,然后加速送到外面的宇宙。有点像物理上的渗透作用,而不是像冲破一道篱笆。所以,我们称之为透析膜。”
“小杰,我已经忘了我们以前话是怎么说的,我可以超现实一点,荒诞一点。”
“嘘。”我制止他们两个。“你们听。”
现在电视已经切换到太空总署的画面,任务管制中心正以一种机械式的声音在倒数计时。三十秒。发射台上,十二艘火箭已经开始注入燃料,一一点名。十二艘火箭同时发射,这是野心勃勃的壮举。要是在从前,太空总署会认为这样的行动是不切实际的,而且极度危险。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活在一个绝望冒险的年代。
黛安问:“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同时升空呢?”
“因为……”杰森开口回答,然后忽然停下来。“等一下,我们先看。”
二十秒。十秒。小杰站了起来,整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整个饭店的阳台上到处挤满了人。海滩上是满满的人潮,万头攒动,无数的镜头旋转着焦距,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根据事后的统计,当天围绕在卡纳维拉尔角的群众将近有两百万人。根据警方的报告,那天晚上发生了一百多起皮夹失窃案件,两起持刀杀人案件,十五起伤害未遂案件,还有一位妇人早产。(一名一千八百多公克的女婴在一张折叠桌上接生,地点是可可比奇的“国际煎饼之家”。)
五秒。房间里的电视忽然安静下来。那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摄影机操作所发出的喀嚓声和嗡嗡的尖细鸣声。
接着,火箭点燃,海面上亮起一片眩目刺眼的光,延伸到海平线。
如果只是一枚火箭,即使是在黑夜里发射,当地的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这次的火焰不是只有一束,而是五束、七束、十束、十二束柱状的火焰。那一刹那,海面上的发射架只剩下黑影般的轮廓,像一座座只有钢骨的摩天大楼,迅速笼罩在海水蒸发形成的巨大水雾中。十二道白色的火焰形成巨大的柱子,相隔好几公里,远远望去却仿佛紧靠在一起,像十二只爪子缓缓伸向黝黑的天空。在十二道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光照耀下,天空也从黝黑逐渐变成靛蓝。固态燃料火箭奋力爬升,发出隆隆巨响,仿佛一阵狂喜或恐惧压迫心脏,发出震撼的搏动。海滩上的群众开始欢呼狂叫,两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然而,我们欢呼,并不只是因为狂暴激昂的壮观场面。我相信,那两百万群众从前一定都看过火箭发射,至少在电视上看过。尽管十二枚火箭齐发升空的场面是如此壮观,如此惊天动地,但我们并非只是为此而欢呼。我们欢呼,主要是为了场景背后所隐含的意图,一个振奋人心的意念。我们不只是要在火星上插上人类生命的旗帜,我们也是在向时间回旋挑战。
火箭升空了。(我从阳台上瞄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视。长方形的屏幕上可以看到C国西部,斯渥德博,拜科努尔,新疆,类似的火箭划出弯弯的飞行轨道,消失在白天晴朗的云端。)海平在线刺眼的光芒下逐渐变成间歇的闪烁,逐渐黯淡,而夜色又重新盘踞在海上。沙滩上,水泥平台上,沸腾的海水上,隆隆巨响逐渐变得遥远。我仿佛闻到刺鼻的烟硝味随着潮水漂上岸,一种很像“罗马之烛”烟火的独特臭味,不过闻起来还不至于会不舒服。
成百上千的相机仿佛垂死的蟋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然后渐渐沉寂。
群众的欢呼变换了几种方式,一直持续到天明。我们回到房间里,拉上门帘,遮住外面曲终人散降临的夜幕,打开香槟。我们看着电视上的海外新闻。除了法国那边因为风雨耽搁了,各地的发射都很顺利。一只满载着菌类的舰队已然踏上火星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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