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巴东去了几趟,情况如何,她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不过,我大概也知道她去做什么。为了想选一艘大拱门传送的船,她去找船上的事务官和货舱长打通关节,并评估每一艘船的价位。这是很危险的工作。如果有什么事情比药物的作用更令我觉得难受,就是看着黛安冒险出门,走进亚洲的红灯区,在暴力四伏的黑街上到处奔波。除了那股过人的勇气,还有那一小罐放在口袋里的辣椒液喷剂,没有什么能够保护她。
即使这样的危险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也还比不上被逮捕来得可怕。
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有兴趣呢?有很多原因。他们,指的是美国萨金政府的特务,还有他们在雅加达的同伙。当然,他们想要的是药。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我们身上那几份火星档案的数字备份。他们会很乐于严刑拷打,从我们口中逼出情报。杰森在他死前的最后那几个小时有一段很长的独白。当时我就在现场,并且将他的谈话录下来。他告诉我的是假想智能生物和时间回旋的真相。这一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整整一个钟头,我呆呆看着阳台的窗帘飘来飘去,看着阳光向上斜照在大拱门的柱脚。整个大拱门,只有这一头的柱脚我们看得见。我一边看,一边做着白日梦。我忽然想起塞舌尔群岛。
去过塞舌尔群岛吗?我也没去过。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从前在公共电视网上看过的纪录片。塞舌尔群岛是热带岛屿,位于非洲东南边,马达加斯加岛北方一千多公里,是陆龟、海椰子和十几种稀有鸟类的故乡。地理上,塞舌尔群岛是一个古大陆的残余。远在现代人类还没有完成演化之前,有一片古大陆连接着亚洲和南美洲。
黛安曾经说过,梦将我们心中隐藏的意念释放出来,梦是隐喻的野性化。我猜她会告诉我,我之所以会梦想塞舌尔群岛,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被淹没了,老旧过时了,几乎要绝种了。
我看到自己转化之后的可能景象,那种景象淹没了我,仿佛一片沉入海中的大陆。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在黑暗中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了,有点不太对劲。之前,黛安总是还不到天黑就回来了。
我一定又在睡梦中拳打脚踢,棉被掉在地板上乱成一团。灰泥粉刷的天花板反射出外面街上的光线,昏昏暗暗,我几乎看不见地上的棉被。我冷得受不了,却又痛得没办法伸手去把棉被抓回来。
外面的天空清朗剔透。如果我咬牙忍痛,侧头看左边,就会看到阳台的玻璃门外面有许多明亮的星星。我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如果以时间回旋外面的时间来计算,有些星星可能比我还年轻。
我努力不去想黛安,不去想她现在会在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终于又睡着了。恍惚中,我感觉熊熊燃烧的星光穿透我的眼帘,仿佛散发着磷光的鬼魂飘荡在微红的黑暗中。天亮了。
至少我觉得应该是早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亮光。有人来敲了两次门,在走廊上说了几句米南加保语,好像是在问有没有人在,然后又走了。可能是女佣。
现在我真的会担心了。以药物现阶段的作用,焦虑的感觉很像是一股杂乱无章的愤怒。究竟是什么事情把黛安拖住了,离开这么久,久到令人难以忍受?为什么她不在这里握着我的手,用海绵轻敷我的额头?她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我不喜欢这个念头,不敢确定,也不愿意承认。
然而,我确定床边的塑料水瓶昨天就已经空了,也可能空了更久。我的嘴唇已经干到快要裂开了,而且我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一瘸一拐地走到厕所去了。如果我不希望两个肾脏都坏掉,我就得到浴室的水龙头去弄点水。
只不过,光是从床上坐起来,都很难不痛得哀声惨叫。把脚撑到床垫旁边的动作几乎痛到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我的骨头和软骨已经变成了碎玻璃和生锈的刀片。
尽管我努力想一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例如: 塞舌尔群岛和天空),只不过,发烧导致的意识模糊,使得这种微弱的自我麻醉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恍惚中,我仿佛听到杰森在我背后说话。好像杰森要我拿什么东西给他——一块破布,一片麂皮。他的手好脏。结果,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条毛巾。我怎么那么笨。重来。这一次,我拿空水瓶。我把水瓶装到满,满到瓶口。“追随那酒瓢”。
大房子后面有一间园艺储藏室,让园艺工人放工具。我们在里面。我拿了一片麂皮给他。
那是时间回旋出现之前的好几年,初夏,他快满十二岁了。
啜一口水,品尝时间。脑海中又浮现往日记忆。杰森突发奇想,找我跟他一起修理那台刈草机。我吓了一跳。那是园丁用的燃油动力刈草机。大房子的园丁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比利时人,他姓德梅耶,喜欢抽高路易斯牌的香烟,烟不离手。每次我们跟他说话,他总是别别扭扭地耸耸肩,什么话也不说。他一直咒骂那台刈草机,因为刈草机一直冒烟,每隔几分钟就会熄火。干吗要帮他呢?其实小杰有兴趣的是那种心智上的挑战。他告诉我,他曾经半夜十二点以后爬起来,在网络上研究汽油引擎。那点燃了他的好奇心。他说,他很想亲眼看看引擎内部是长什么样子,就像医学“活体研究”那样。我不懂“活体研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越是不懂就越有意思。我说我很乐意帮忙。
老实说,我差不多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杰森在地上铺了十几张昨天的华盛顿邮报,然后把刈草机放在上面,开始研究。我们躲在草坪后面的工具间里,里头有一股霉味,但是很隐密。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气味,一股混杂着机油、汽油、肥料和除草剂的气味。天然松木的架子上放着好几个袋子,草皮种籽和树皮护根从袋子里漏出来,散落在满地坏掉的刈草机刀刃和破碎的把柄中间,一片零乱。大人不准我们在工具间里面玩,门通常都锁着。杰森从地下室门后面的架子上拿到了钥匙。
当时是星期五下午,外面很热,我很乐于窝在里面看他忙,除了可以学一点知识,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安全感。一开始,他先检查整台机器,整个人平躺在机器旁边。他很有耐心地用手指在金属外罩上摸索,找出螺丝钉的头。找到了之后,他把螺丝钉松开,按照顺序放在旁边,然后把外壳掀开,放在螺丝钉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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