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暂的意识之窗将一个偏见强行植入我们的心中。我们总是认为,会动的东西是活的,不会动的东西是死的。在静止的、死的石头下面,活生生的虫双双对对。恒星和行星也在动,但只是遵循着死气沉沉的重力定律在移动。石头会坠落,但石头不是活的。而星球轨道的运动只不过是同样的坠落无限延长罢了。
然而,如果我们像那些假想智能生物一样,延长我们蜉蝣般的短暂存在,原本明显的差异就会模糊了。星星会诞生、生存、死亡,将原始的灰烬遗留给新的星星。星星各式各样的整体运动并不简单,而且是难以想象的复杂,是引力与运行速度交织的舞蹈,美丽曼妙而又令人惊骇。令人惊骇是因为,痛苦挣扎的星星像地震一样,使原本应该固定不动的东西开始变化万千。令人惊骇是因为,我们最深沉的有机作用的奥秘,我们的交配和黏腻肮脏的繁殖行动,原来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秘密。原来,星星一样会流血,一样费力挣扎。“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我忘了在哪里读到这句话。
黛安说:“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我不知道自己念出声音来。
黛安说:“过去那些年,大房子那段过去,所有他妈的浪费掉的那些年,我知道……”
我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说:“我要进去。我要回房间去。”我们没有把卷帘放下来。回旋流转的星星散发着光芒,照进房间。黑暗中,流离的光影形成模糊的图案,在我和黛安的皮肤上游走。仿佛城市的灯火辉煌穿透雨水漫涣的玻璃窗照进来,宁静无声,蜿蜒扭曲。我们静默无言,因为言语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言语会成为欺骗。我们在静默中激情缠绵。缠绵过后,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让此刻永远停驻。这样就够了。”
当天空再次沉入黑暗,当天空的烟火灿烂终于黯然平息,消失无踪,我们也沉沉睡去。C国的飞弹攻击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种姿态。全球的恐慌导致数千人死亡,但这次的攻击并没有直接的受害者。地球上没有,而我猜,那些假想智能生物应该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太阳依然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
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黛安在另一个房间接电话,然后进来跟我说,是小杰打来的。他说,路上已经没车了,他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她已经洗过澡,穿好衣服,身上满是肥皂的香味和棉布浆烫过的气味。我说:“就这样吗?西蒙回来了,然后你们就开车走了?昨天晚上毫无意义吗?”
她上床坐在我旁边。“昨天晚上并不代表我不和西蒙走。”
“我以为昨天晚上有更多意义。”
“昨天晚上的意义远超过我所能说的,但过去并没有一笔勾销。我已经许下承诺,而且,我有信仰。这一切也为我的人生划下一条界线。”
我感觉得到她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坚定。我说:“信仰。告诉我,你不相信这些狗屁。”
她站起来,皱起眉头。
她说:“也许我没有信仰,但也许我需要一个有信仰的人在我旁边。”小杰和西蒙还没有回来,我就打包好行李,放到车上。黛安站在门廊上,看着我盖上后行李厢。
她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说:“我等你电话。”
公元4×109年
我又发了好几次烧,其中一次又把灯打破了。
这一次,黛安设法瞒住了门房。她买通清洁工人,叫工人每天早上把新床单拿到门口给她,换走脏的。这样就可以避免女佣进来清理房间的时候,发现我烧得神志不清,横生枝节。这半年来,当地的医院里出现了登革热的病例,还有霍乱和人类“心血管耗弱”。我可不想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住在流行病房里,隔壁床躺着一个隔离的病患。
黛安说:“我很担心,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出什么事。”
“我还照顾得了自己。”
“发烧的时候就不行了。”
“那就得碰运气,看时间巧不巧了。你有打算去哪里吗?”
“还是那些地方。不过,我的意思是,万一临时发生紧急事故,或是因为某些缘故,我回不来。”
“什么样的紧急事故?”
“我只是假设。”她耸耸肩,讲话的口气却令人怀疑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我没有再逼问她。除了乖乖配合,我好像也没办法做什么,足以改善目前的处境。
注射药物之后,现在正要进入第二个礼拜,已经接近决定性的时刻了。火星人的药已经在我的血液和组织里累积到关键的量。就连烧退了以后,我还是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意识不清。而纯粹身体上的副作用也不是好玩的——关节疼痛、黄疸、疹子。什么样的疹子?想象一下那种感觉: 皮肤一层一层地剥落,底下的肉像破皮的伤口一样血肉模糊。有几个晚上,我只能睡四五个钟头,最高纪录是五个钟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堆黏糊糊的皮屑上。于是,我必须强忍着关节炎般的剧痛,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让黛安从血迹斑斑的床上清掉那堆皮屑。
即使在最清醒的时刻,我也愈来愈不敢相信自己了。我常常感觉看到的东西很清晰,事后却发现那纯属幻觉。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太亮,轮廓太鲜明。言语和记忆有如失控的引擎齿轮,疯狂地互相扭绞纠缠。
我很不好受,但黛安可能更不好受。有时候,我大小便失禁,黛安就得服侍我便溺。其实,她这样做也算是回报我。有一段时间,她也曾经忍受过同样的煎熬,我也一直陪在她身边。不过,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晚上,她几乎都睡在我旁边。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有时候,光是棉被盖在身上的重量就会让我痛得哭出来。她很小心地跟我保持一点距离,我几乎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在我旁边,但那已经够令人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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