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杰森说对了,那确实很难相信。或者,不应该用相信这个字眼,因为再怎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人会相信。所以,应该说,很难接受一个根本的事实,接受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坐在屋前的门廊上,这一边,正好避开了惊天动地的刈草机。风很凉,我仰起脸对着太阳。就算明知阳光是仿造的,我还是感受到阳光的温煦和舒畅。阳光是过滤的。真正的太阳,此刻正以失控般的惊人速度旋转着。在那个世界里,无数个世纪转眼之间就挥霍掉了,仿佛只是几秒钟——我们的几秒钟。
你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
我又想到医学院,想到我告诉杰森的那堂解剖课,想到那个从前差一点就和我订婚的女孩子,甘蒂丝?布尼。当时,她也在上那堂课。解剖的过程中,她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自制,但下了课就不一样了。她说,人类身体应该有爱、有恨、有勇气、有懦弱、有灵魂、有心灵……而不是像眼前这摊泥浆般又红又蓝的杂碎,看不出是否有感情,是否重要。没错。而且,我们不应该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入那个未来,残酷致命的未来。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妥协的余地。对甘蒂丝,我也就只有说这么多了。
她说我好“冷酷”。不过,那已经是我说得出来的最接近智慧的话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人已经除完草,开车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我打起精神,打电话给远在弗吉尼亚州的妈妈。她说,那里的天气没有马萨诸塞州这么好,暴风雨虽然过了,现在还是乌云密布。昨晚的暴风雨吹倒了很多树和电线杆。我告诉她,我已经安全抵达了爱德华租的夏日度假小屋。她问我,杰森看起来好不好。其实,这段时间,杰森回去过大房子好几次,所以,她可能比我还早看过杰森。不过我还是告诉她:“他老了点,但小杰还是小杰。”
“他会不会担心C国那件事?”
自从十月事件以后,我妈已经看新闻看上瘾了。她看CNN不是为了消遣,甚至也不是为了获取信息。她主要是想安慰自己,就像是墨西哥乡下的农夫总是睁大眼睛注意附近火山的动静,希望不要看到冒烟。她告诉我,现阶段,C国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外交上的危机,不过,C国已经开始有动用武力的迹象。整件事似乎是因为他们打算发射卫星,引发了争议。“你应该跟杰森打听这件事。”
“是因为爱德华跟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担心吗?”
“不是他。倒是卡罗尔每隔一阵子就会跟我讲一些事情。”
“我实在没把握她的话有多少是可以听的。”
“小泰,别这样。她是爱喝酒,不过她可不是笨蛋。尤其是,我也不笨。”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阵子,杰森和黛安的事情,我都是从卡罗尔那边听来的。”
“她有没有提到,黛安要不要到伯克郡来?小杰都说不清楚。”
我妈迟疑了一下。“过去这几年,没有人猜得透黛安会做什么。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小杰说不清楚。”
“你说没有人猜得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这样嘛。学校功课好像不太好,而且,好像犯了什么罪……”
“犯罪?”
“没有啦,她不是去抢银行什么的。我是说,她去参加新国度的群众大会,场面失控了,她被警察逮捕了好几次。”
“她跑去新国度的群众大会干什么?”
她又犹豫了一下。“你最好还是问杰森比较清楚。”
我是打算要问。
她咳了几声。从电话里,我可以想象她用手遮住话筒,头稍微偏了一下。我说:“你身体还好吗?”
“有点累。”
“医生那边有进一步的处理吗?”她患了贫血,医生开了几瓶铁剂给她吃。
“没什么,我只是老了。小泰,每个人早晚都会老。”她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我做的事也算一种工作的话,我考虑要退休了。那对双胞胎都在外面,家里只剩下卡罗尔和爱德华。自从华盛顿那边的工作开始以后,连爱德华都很少在家。”
“你有跟他们说过你想离开了吗?”
“还没。”
“少了你,大房子就不像大房子了。”
她笑了起来,不过听起来并不开心。“谢谢你喔,不必了,在大房子里混了一辈子,我差不多也受够了。”
不过,她后来就没有再跟我提过她想离开。我猜是卡罗尔劝她留下来的。下午三点左右,小杰从前门进来了。“小泰?”他的牛仔裤太大了,挂在屁股上,看起来像是一艘无风静止的帆船,挂帆的船索整个垂下来。T恤上沾满了模糊的肉汁污渍。“帮忙烤个肉,好不好?”
我跟他走出去,到屋子后面。那是一个标准的烤架,用丙烷燃料。小杰从来没用过那玩意儿。他打开燃料罐的阀门,按下点火钮。火猛然冒上来,他吓了一跳,人往后缩,然后露出牙齿笑了笑。“我买了牛排,还在镇上的熟食店买了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
我说:“而且这里几乎没有蚊子。”
“今年春天他们喷过杀虫剂了。饿不饿?”
我饿了。尽管整个下午都在打瞌睡,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了胃口。“你烤的是两人份还是三人份?”
“我还在等黛安的电话。不过,恐怕要到晚上才会知道她来不来。我猜,晚餐大概就是我们两个人吃了。”
“如果C国没有打核弹过来的话。”
我想套他的话。
杰森上钩了。“小泰,你不放心C国那边吗?危机差不多已经解除了。搞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