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实际上并非只是消遣。书写狂不也光只是副作用。书写是一种方法,让我把心里的恐惧表现出来。
“你写得很好。”黛安说。
我吓了一跳,瞪着她看。“你看过了?”
“泰勒,是你叫我看的,你拜托我看的。”
“我神志不清了吗?”
“显然是……不过,你当时似乎还很清醒的。”
“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要给人家看。”而且,令我震惊的是,我居然忘了是自己拿给她看的。还有多少事情是我可能已经忘掉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会再看了。不过,你写的……”她抬起头说,“我很意外,当年,你对我的感情是这么强烈。我好开心。”
“你不应该会觉得意外。”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真的很意外。可是,泰勒,那看起来不像真的,你写的那个女孩子感觉好冷淡,甚至有点冷酷。”
“我从来不觉得你冷酷。”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对我的感觉,而是我对自己的感觉。”
我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我以为这样就表示有力气了,证明自己吃得了苦头。其实,这只不过证明止痛药暂时发挥功效了。我在发抖。发抖是第一个征兆,表示又快要发烧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我应该把这个写下来。那很重要。那是我十岁……”
“泰勒,泰勒,没有人十岁的时候就会爱上别人。”
“那是圣奥古斯丁死掉的时候。”
圣奥古斯丁是一条很活泼的纯种小猎鹬犬,黑白两色的毛。它是黛安的心肝宝贝。她都叫他“圣犬”。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好可怕。”
不过,我可是说真的。爱德华?罗顿大概是一时冲动才会买了那条小狗,因为他想帮大房子的壁炉找点东西来当装饰品,就像那对古董柴架一样。但圣犬可不甘心当装饰品。圣犬不只是看起来赏心悦目,还很好奇,又非常顽皮。时间一久,爱德华终于开始唾弃那条狗了。而卡罗尔根本没把那条狗当一回事。杰森被小狗闹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疼它。只有十二岁的黛安会整天黏着圣犬。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最美好的一面。整整六个月,除了坐校车上学之外,不管黛安去哪里,他们都是形影不离。夏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会在那片大草地上玩耍。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黛安很特别的那一面。我第一次感觉到,就这么看着她,是多么地愉快。黛安追着圣犬跑,跑到没力气了,而圣犬总是很有耐性地等她喘过气来。她对小狗的那份关心,是罗顿家其他人根本没想过要付出的。她感受得到小狗的喜怒哀乐,而小圣奥古斯丁也感受得到黛安的心情。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喜欢她那种模样。然而,在罗顿家那个骚动不安、情绪高涨的世界里,黛安那纯真的感情,仿佛是沙漠风暴中的一片绿洲。如果我是一条狗,我大概会很嫉妒圣奥古斯丁。但我没有。我只是对黛安那种独特的感情十分着迷。她和她的家人在某些地方是很不同的,对我而言,那很重要。她敞开自己的感情,面对这个世界。那样的感情,罗顿家其他的人不是已经失去了,就是从来都不懂。
那年秋天,圣奥古斯丁忽然死了。它还只不过是一条小狗,死得太早了。黛安伤痛欲绝,而我忽然明白,我爱上她了……
不,这样说听起来有点恐怖。我不是因为她为小狗伤心才爱上她的。我爱上她,是因为她有能力为小狗伤心,而她的家人看起来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偷偷松了一口气,终于等到圣奥古斯丁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她不再看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灿烂的阳光。“那条小狗死掉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我们把圣犬埋在草坪再过去的森林里。黛安堆了一个小石墩当做墓碑。往后的十年里,每到春天,她都会重新堆一次,直到她离开家。
当季节变换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在墓碑前祷告,双手合十。我不知道她在向谁祷告,或是祷告什么。我不知道别人祷告的时候都在做什么。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祷告。
然而,这证明了一件事。黛安活在一个比大房子还要大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感情的起伏,像潮起潮落样一样深沉厚重,背负着整个浩瀚的海洋。那天晚上,我又发烧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恐惧再度淹没了我(那种恐惧大概每隔一个钟头就会涌现一次)。我害怕药力会把我的记忆变成空白,永远恢复不了。感觉上,那是无法弥补的失落,仿佛在梦里找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寻找一个遗失的皮夹,一只手表,一个珍贵的小东西,或是,寻找失落的自我。我仿佛感觉得到火星人的药正在我的体内起反应。药力攻击我的肌肉,和我的免疫系统协议暂时停战,建立细胞的滩头堡,隔离危险的染色体定序。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黛安不在了。我吃了她给我的吗啡,压住了疼痛。我从床上爬起来,很吃力地到浴室去,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外面的阳台。
晚餐的时间到了。太阳还在天上,天色却渐渐昏暗,变成一片深蓝。空气中飘散着椰奶香,混杂着柴油废气的臭味。西方的海平面上,大拱门闪烁着微光,如冰冻的水银。
我发觉自己又想写了。那股渴望涌上来,像是发烧后的反射动作。我手上拿着笔记本,已经有大半本写满了几乎看不懂的涂鸦。我得叫黛安再帮我买一本了,或许多买几本,我可以用来继续写。
文字像锚一样,拴住记忆之船,以免船在暴风雨中沉没。
世界末日谣言的夏日
自从上次雪橇派对分开之后,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杰森了。不过,我们还是一直保持联系。我医学院毕业那一年,我们又在马萨诸塞州伯克郡一间夏日度假小屋碰面了。那里距离著名的音乐圣地探戈村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我一直都很忙。我念完了四年的大学部,期间又在当地的私人诊所里当义工,然后参加了美国医学院入学测验。在正式考试之前的好几年,我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入学测验的结果,叫做“成绩点数与学分的加权平均值”,简称GPA。我有了GPA,也照例请大学指导教授和另外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写了一大沓推荐函,再加上爱德华的慷慨解囊,于是,我终于获准进入纽约州立大学,在石溪分校的医学院又读了四年。那四年也念完了,结束了,已经成为历史。然而,我至少还要再当三年的住院医师,才能够正式执业。
16/15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