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阳光。”黛安说。她懂了。
“没错,他们给我们假阳光,因为真的阳光会致命。阳光,正好够用,分配得很平均,模拟四季,让农作物能够成长,让天气有变化。潮汐,环绕太阳的轨道、质量、动能、重力,这一切都在控制中。他们这样做,不是要让我们时间变慢,而是要让我们活下去。”
我说:“这是管控。这不是大自然的作用,而是工程。”
“我想我们必须承认,就是这样。”杰森说。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外面很多传言,说那是操控地球的假想智能生物。”
“可是,目的是什么?他们想完成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黛安凝视着她哥哥。冬天凛冽的空气凝滞不动,仿佛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形成一道鸿沟。她抱紧了大衣,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她会冷,而是因为她想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杰森,时间多久了?外面的时间过了多久了?”
黝黑的天空之上,那无边的宇宙。
杰森迟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很长的时间吧。”他终于说了。
“你干脆说清楚吧。”她的声音很微弱。
“嗯,测量的数据有很多种。不过,最后一次发射的时候,他们把一种测量信号射到月球表面,再反弹回来。知道吗?每年,月球都会离地球愈来愈远。那个差距很细微,不过却测量得到。我们可以用测量到的距离,算出一个大略的时间表,时间过得越久越准确。把这个时间表和其他的意义符号加在一起,例如邻近恒星的动态……”
“杰森,到底多久了?”
“从十月事件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年又好几个月了。换算成隔离层外面的时间,是五亿年多一点。”
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那一刻,没有半点声音,除了夜晚干冷冻裂的一片虚空。
接着,黛安看透了整个事件最骇人的核心。她问:“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我也不知道,看情形。从某个角度来看,隔离层保护了我们。但保护能够维持多久?我们必须面对一些血淋淋的事实。太阳和其他任何一颗恒星一样,也有一定的寿命。太阳燃烧氢气,不断向外扩展,而且,时间过得越久,太阳会变得愈来愈热。地球所在的位置,是太阳系里可以住人的区域。这个区域会逐渐向外移动。我说过,我们受到保护,不管怎么样,目前我们还不会有事。可是到了最后,地球会进入太阳圈的范围内,被太阳圈吞掉。过了某一点,就来不及了。”
“小杰,还有多久?”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四十年,或五十年,你要挑哪一个?”
公元4×109年
实在痛得难以忍受,就连吗啡也不太有用。那是黛安在巴东的药房买的,价钱贵得离谱。发烧更可怕。
发烧不是连续的,而是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涌过来,一阵又一阵,热火和噪音像气泡一样,出其不意地在我脑袋里爆裂。发烧导致我的身体状况反复无常,变幻莫测。有一天晚上,我伸手去摸一个不存在的玻璃水杯,结果把床头灯撞碎了,吵醒了隔壁房间的一对情侣。
第二天早上,我的脑袋又暂时清醒过来。我不记得那件事,但我看到手指关节上有一摊凝固的血,而且,我听到黛安正在塞钱打发那个气冲冲的门房。
“我真的把灯撞破了?”我问她。
“恐怕是真的。”
她坐在床边的藤椅上。她叫了客房服务,有炒蛋和柳橙汁。我猜,时间大概是早上了。薄纱般的窗帘外面,天空是一片蔚蓝。阳台的门开着,温煦舒畅的风阵阵吹来,夹杂着海洋的气味。“很抱歉。”我说。
“那是因为你神志不清,所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不过,你显然真的忘了。”她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安慰我。“而且,这恐怕还没结束。”
“多久了?”
“一个礼拜了。”
“才一个礼拜?”
“才一个礼拜。”
我的折磨才过了还不到一半。不过,发烧间歇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可以写东西。
那种药有许多副作用,书写狂是其中之一。黛安经历同样折磨的时候,曾经反复地写“我不是哥哥的守护神吗”这个句子,连续写了好几百遍,写满了十四张大页纸,笔迹几乎一模一样。我自己书写狂发作的时候,写的东西至少内容还看得懂。我把自己的手稿摞在床头桌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利用发烧还没有再度侵袭之前的间隙,重读自己的手稿,修正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那一天,黛安不在旅馆里。她回来的时候,我问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说:“找人打通关系。”她告诉我,她已经联络上一个搞运输的掮客。他是米南加保族的男人,名叫贾拉。他做进出口生意,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好赚的钱是安排移民偷渡的佣金。她说,码头那边的人都认识贾拉。为了争取船位,她和别人竞价,对方是一大批以色列集体农场来的无政府主义狂热分子。这样说来,交易还没有敲定。不过,保守估计,她还是相当乐观的。
我说:“小心点,可能还有人在搜查我们。”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不过……”她耸耸肩,眼睛看着我手上的笔记本。“你又在写了?”
“写可以让我忘记痛。”
“你握得住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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