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说:“事实上,你说对了,这确实只是看起来荒谬。”
她白了他一眼,跺着脚走到我们前面去,自顾自叹着气。杰森把那本书塞回展示架上。
我跟他说,我觉得大家只是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有那种书。
“或许大家只是假装想搞清楚。那叫做‘鸵鸟’。泰勒,想不想听点有料的?”
我说:“当然想。”
“你可以保密吗?”他压低了声音,就连走在前面几公尺的黛安也听不见。“这件事还没公开。”
这也是杰森很不寻常的地方。一些真正很重要的事,连晚间新闻都还没播,他总是能够提前一两天就知道。可以这么说,莱斯中学只是他白天上学的地方,真正的教育是来自他爸爸的严格督导。从一开始,爱德华就想让他明白,生意、科学、科技,这一切是如何和政治权力合纵连横。爱德华自己就是这样操作的。他的公司生产固定式高空气球(浮空器)。通讯卫星没了,他的气球却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新市场,包括民间市场与军用市场。独门的核心技术正逐渐成为主流,而爱德华正好骑在这波浪潮的高峰。有时候他会和十五岁的儿子分享一些机密,而绝对不敢让他的竞争对手听到半点风声。
当然,爱德华不知道,小杰偶尔也会和我分享这些机密。只不过,我绝对守口如瓶。(话说回来,我又能跟谁讲?我并没有其他真正的朋友。我们住的地方是所谓的经济贵族阶级社区,社会地位的高低,像刀切豆腐一样划分得非常清楚。像我们这种单亲劳工妈妈所生的儿子,再怎么老成持重,勤奋好学,也没有人会把你当成上流社会的人。)
他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知道那三个俄罗斯航天员吗?去年十月在太空轨道上那三个?”
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那三个人失踪了,而且推断已经死了。我点点头。
他说:“有一个还活着,人在莫斯科。俄国人没有说太多,不过,有传言说他已经完全疯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但他什么也不肯再说了。十多年以后,真相才公诸于世。真相终于大白的时候(有一本《欧洲时间回旋早期史》把这件事写成一条批注),我却想到了在购物中心那一天。事情是这样的:
十月事件那天晚上,三个俄罗斯航天员正在轨道上。他们到快要报废的国际太空站上完成了例行的清理任务,正要返航。任务指挥官是雷奥尼?葛拉文上校。东岸标准时间半夜十二点刚过,他发现地球控制中心发送的讯号不见了。他不断努力想恢复联络,但是都失败。
对那三个航天员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且情况迅速恶化。当联合号宇宙飞船从地球夜晚那一边出来,再度看到太阳的时候,发现他们环绕的地球已经变成一个暗淡无光的黑色球体。
后来,葛拉文上校是这样描述的: 那像是一团黑暗,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唯有当这团黑暗遮住太阳的时候,你才感觉得到它的存在。那是永恒的光蚀。在轨道上,他们只能藉由日出日落的快速循环,才能够确认地球真的还在。阳光会从那个圆形的黑影轮廓后面突然冒出来,而那团黑影却完全不会反光。当太空舱进入夜晚那一面的时候,阳光刹那间就消失了。
航天员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恐惧是难以想象的。
航天员绕着那团茫茫的黑暗,绕了整整一个礼拜。后来,他们投票做了决定。他们宁可在没有地面援助的情况下冒险回到大气层,也不想在太空中漂流,或是停靠到已经没有人的国际太空站。不管地球还是不是地球,死在地球上,总比在孤绝的太空中饿死好。可是,没有地面的引导,也没有肉眼可以辨识的地标,他们只能根据上次已知的位置去推算。结果,联合号太空舱返回大气层的时候,切入的角度太陡太危险了,吸收的重力加速度已经达到受损的程度,又在下降的过程中失去了一具关键的降落伞。
太空舱重重摔落,掉在德国鲁尔河谷山坡的森林里。瓦西里?戈卢别夫死于撞击;瓦伦汀娜?基希奥夫头部受到严重外伤,几个小时后就死了;葛拉文上校只受到轻微擦伤,手腕骨折。他头昏眼花,奋力爬出太空舱。最后,德国的搜救队找到了他,将他送返给俄罗斯政府。
俄国政府反复听取了任务报告之后,终于有了结论。他们认为葛拉文历经折磨之后,导致精神错乱。上校很坚持,他和其他组员在轨道上绕了三个星期。政府认为,他显然是疯了……
因为,联合号宇宙飞船就像其他所有寻获的人造卫星一样,在十月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就掉回地球了。我们在购物中心的美食街吃午饭。黛安看到三个女孩,是她在莱斯中学认识的。那三个女孩年纪比较大,在我看来非常世故老练,头发染成了粉红色或蓝色,穿着名牌的喇叭裤,裤腰低到臀部,苍白的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黄金十字架项链。黛安把吃了一半的墨西哥卷饼用“老墨塔哥之家”的包装纸卷起来,跑到她们那桌去。他们四个人交头接耳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突然间,我看着自己的卷饼和薯条,越看越没胃口。
杰森打量我的表情,口气和缓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早晚的事。”
“什么是早晚的事?”
“她不再跟我们同一国了。你,我,黛安,大房子和小房子,礼拜六到购物中心,礼拜天看电影。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会觉得好玩。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们不再是了吗?不,我们当然不是了。可是,我真的想过那代表什么意义,或者,可能代表什么意义吗?
“她的月经已经来了一年了。”杰森又补了一句。
我脸色发白。我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然而,我却忌妒他知道这件事,而我自己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月经来了,也没有提过她莱斯中学的那些朋友。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很多悄悄话,杰森的事,爸妈的事,晚餐吃了什么之类的。我忽然懂了,那些悄悄话只是小孩子的悄悄话。证据很明显,她告诉我的秘密和她隐瞒的秘密一样多。此刻,坐在走道对面那一桌的黛安,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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