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们失去的不只是天上的几颗星星而已,而是某种更微妙、更不易察觉的东西。我们对自己在天地宇宙间所处的位置失去了信赖感。地球是圆的,月亮环绕着地球,地球环绕着太阳。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所知道的宇宙,想知道的宇宙,就只有这么多了。我甚至怀疑,一百个人当中,有哪一个在高中毕业以后,还会去想到宇宙这回事。然而,当这种信赖感被剥夺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感到困惑。
十月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个礼拜,我们才听到政府对于太阳这件事情的声明。
太阳似乎还是老样子,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永恒不变。日出与日落的时间完全吻合标准的天文星历表,而白昼的时间也还是随着大自然的岁差渐渐缩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太阳发生紧急变故。地球上万物的生存,包括生命本身,都必须依赖太阳辐射,并取决于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辐射量。无论就哪一方面来看,这些几乎都没有改变。所有的迹象都显示,我们肉眼看得到的太阳,还是那个我们一辈子都要瞇着眼睛才敢看的黄色G级恒星。
然而,太阳黑子、日珥、太阳闪焰却不见了。
太阳是一个暴烈狂乱的物体。它汹涌激荡,沸腾滚烫,发出无比巨大的能量,震撼苍穹。它散放出电粒子流,弥漫了整个太阳系。如果没有地球磁场的保护,这种电粒子是会致命的。天文学家说,自从十月事件以后,太阳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几何星体,散发出恒定均匀完美无瑕的光。太阳电粒子与地球磁场产生交互作用,就形成了北极光。根据北部来的消息,北极光突然消失了,像一出百老汇的烂戏一样销声匿迹。
在新的夜空里,还有别的东西不见了: 流星不见了。从外层空间来的星尘,每年都会给地球增加八千万英磅的重量。绝大部分的星尘都在穿越大气层的高温摩擦中化为灰烬。再也没有流星了。十月事件发生后的那一整个礼拜,再也没有侦测得到陨石进入大气层,甚至连俗称“布朗利微尘”的极细陨石都没有了。套用一个天文物理学的术语,那是一种“鸦雀无声”。
就连杰森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所以,太阳已经不是原来的太阳了。然而,无论是真是假,阳光依然普照。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积月累,层层堆栈,人们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深,但那种大难临头的群众恐慌却消退了。(套用青蛙的比喻,水并没有沸腾,只是温温的而已。)
而那真是讨论不完的流行话题了。民众议论纷纷的,不只是天上的神秘现象,还有它导致的立即后果。电信事业崩溃了;海外战争再也无法通过卫星监控侦察,联机报导;卫星定位导航的智能型炸弹沦落为无可救药的废铁;全球兴起一股光纤线路的淘金热。华盛顿当局发布的声明还是一如往常的令人丧气:“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这是来自任何国家或机构的敌对意图。针对此一阻碍了宇宙景观的遮蔽物,当代最顶尖的人才已经投入工作,进行了解,调查原因,以期最终能够扭转潜在的负面效应。”这种安抚民心的官方声明,和精神病症状中那种无意义的字句拼凑没什么两样,不知所云。我们的政府还在努力,希望找出那个有能力执行这种行动的敌人,不管是地球人或是其他任何东西。可惜那个敌人还是顽固得很,说什么就是不让你找到。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说那是“操控地球的假想智能生物”。我们就像被关在监狱里,高高的围墙让我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于是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沿着监狱的边缘和角落勘查,寻找可以逃脱的漏洞。
事件发生后那一整个月,杰森几乎都躲在他的房间里。这段期间,我都没有和他碰面讲到话,唯有当莱斯中学的小巴士来载这对双胞胎兄妹的时候,才会偶然瞥见他的身影。不过,黛安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来,通常是十点或十一点的时候。那个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可以安心地保有一点小小的隐私。接到她的电话,感觉就像是如获至宝,只不过,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我心里还是不太愿意承认。
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杰森的心情糟透了。他说,如果我们连太阳是真的假的都搞不清楚,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搞得清楚的。”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
“不过对小杰来说,把事情搞清楚,几乎是一种信仰了。你知道吗,泰勒?他一直都喜欢地图,甚至在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该怎么用地图了。他喜欢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曾经说,这样才能够把事情搞清楚。天哪,我以前多喜欢听他讲地图的事情。我猜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反应这么激烈,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激烈。东西全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都不见了。他的地图没了。”
当然,已经有合理的线索了。那个星期还没过完,军方就已经开始在收集坠毁卫星的残骸了。之前,那些卫星本来都还好端端地在轨道上。十月那天晚上,还不到天亮,所有的卫星全都掉回到地球上。其中几颗卫星所留下的残骸,发现了一些线索,相当耐人寻味。然而,就连政商人脉四通八达的爱德华?罗顿家,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得知这个消息。众星寂灭之后,暗夜深沉的第一个冬天来临了,那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患了幽闭恐惧症。雪来得很早。我们住的地方,离华盛顿首府只有通勤的距离。然而,还不到圣诞节,这里已经大雪纷飞,简直就像置身佛蒙特州一样。坏消息持续不断。国际组织仓促地穿针引线,促使印度和巴基斯坦签订了一项和平协议,但那种关系岌岌可危,总是在战争的边缘徘徊,一触即发。在兴都库什山,联合国赞助了一项辐射污染清除计划,结果,在原先的死伤名单之外,又增添了几十条冤魂。非洲北部,每当工业国家的军队撤退,重新整编,小规模的战火就会死灰复燃,缓缓燃烧。原油价格一飞冲天。于是,我们只好把家里的自动控温装置调低几度,比舒服的温度稍微低一点。等到冬至过后,白天的时间开始变长(当太阳开始回归,鹌鹑发出第一声啼叫),就不需要再调低了。
然而,面对这种未知的威胁,茫无头绪,人类都小心翼翼,避免触发全面的世界大战。这点值得赞扬。人类学着去适应,继续照样过日子。冬天还没过完,大家已经开始在讲“新常态时代”。大家心里有数,到最后,无论地球出的是什么问题,我们都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有人说得好,到最后,人生反正也难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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