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想回家,我们就走吧。”他站起来。
“你不跟黛安说我们要走了吗?”
“泰勒,我想她现在正忙着呢。她等一下还会有别的节目。”
“可是她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啊。”
“她不会跟我们回去的。”
我决定试试看。她不会就这么抛弃我们。她没那么差劲。我站起来走到黛安那桌去。黛安和她的朋友全都停下来看我。我看着黛安的眼睛,不理会其他人。我说:“我们要回家了。”
那三个莱斯中学的女孩大笑起来。黛安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好啊,小泰,很好啊。待会儿见。”
“可是我……”
可是什么?她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了。
我走开的时候,听到一个朋友在问她,我是不是另外一个弟弟。她说不是,我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小孩子。杰森忽然变得很有同情心,真受不了。他居然要跟我换脚踏车骑回家。此时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脚踏车,不过,我想了一下,换换脚踏车也许可以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们辛辛苦苦地骑上鸡山路的坡顶。在这里,一条柏油路像黑色缎带一样向下延伸,直到底下树荫蔽天的街道。刚吃的午餐像一块木炭一样,卡在我肋骨下面。我站在死胡同的尽头,看着那条向下陡降的柏油路,犹豫着。
杰森说:“冲下去吧!冲啊,感觉一下。”
速度是否能够让我解脱目前的心情?有什么能够让我解脱?我痛恨自己居然会相信,自己是黛安世界的中心。而实际上,原来我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小孩子。
不过,杰森借我的脚踏车真的很棒。我站在踏板上,放手让重力产生的速度发挥到极致。轮胎紧紧咬住灰色的柏油路面,但链条和转链轮却非常滑顺,除了轮轴微弱的摩擦声,几乎没有半点声音。当我速度愈来愈快,风从我旁边奔流而过。我飞快地越过那些色调庄重的房子,看到车道上停着名贵的车子。我感觉失落,却无比自由。快到底下的时候,我开始拉煞车扳手,可是惊人的冲力并没有明显减弱。我不想停,希望永远不要停。这是一趟很棒的脚踏车滑翔。
不过,柏油路已经到了水平面,我终于煞住车子,停下来,左脚撑着柏油路面,转头看后面。
杰森还在鸡山路的坡顶上,坐在我那台嘎嘎吱吱的脚踏车上面。远远看过去,很像西部老电影里那个孤独的骑士。我挥挥手,轮到他了。
那个山坡,杰森一定上上下下至少骑过上千次了。可是,这种慈善义卖商店买的生锈脚踏车,他一定没在这条路上骑过。
他的身高比我更适合骑那辆脚踏车。他腿比我长,站在车子旁边不会显得矮。可是,我们从来没有交换过脚踏车。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那辆脚踏车有很多毛病和怪癖。点点滴滴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右转的时候绝对不能太急,因为车子的骨架已经有点歪斜;我知道如何克服摇晃的问题;我知道齿轮箱有多糟糕。可是,这些问题杰森都不知道。骑山路可能需要很多技巧。我想叫杰森骑慢一点,可是就算我喊破了喉咙,他也听不到了。我已经在他前面很远的地方了。他抬起脚,看起来像个笨拙的大婴儿。那辆脚踏车很重,他骑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快起来。可是我知道,要停下来有多难。那会是一场灾难,没有任何侥幸。我的手不知不觉握起来,想象自己在拉煞车。
我猜,杰森冲下坡冲了四分之三的距离之后,才知道自己有麻烦了。长满了铁锈的链条断掉了,甩到杰森的脚踝。他离我已经不远了,我看得到他有点吓着了,脚缩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脚踏车开始摇晃,可是,他居然把脚踏车稳住了,简直是奇迹。
一截断掉的链条缠住了后轮,像鞭子一样甩打着支架,发出的声音像一把坏掉的手提钻。前面第二间房子那边,有个女人正在花园里除草。她听到声音,连忙用手掩住耳朵,转头看看怎么回事。
最令人惊奇的是,杰森竟然有办法稳住那辆脚踏车,撑了那么久。小杰虽然不是运动选手,但他那又高又壮的身体却十分灵活。既然踏板已经没用了,他干脆把脚伸出来保持平衡。后轮已经卡死打滑了,他只好努力让前轮保持正直。他不屈不挠。令我惊讶的是,他身体的姿态不但没有僵硬,反而看起来很放松。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碰上了一些困难,但正在全神贯注地解决困难。他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有绝对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够把头脑、身体和狂奔的车子结合起来,让自己脱离险境。
结果,是车子先撑不住了。一截油腻腻的断链条四处乱甩,险象环生,最后终于卡在轮胎和车身中间。已经很脆弱的后轮严重歪斜,偏离正轴,最后整个折弯了。轴承的钢珠掉出来,橡皮碎片四散飞溅。杰森整个人从脚踏车上飞起来,从空中坠落,仿佛一具人体模特儿从高高的窗户摔下来。他的脚先撞上柏油路面,然后是他的膝盖,手肘,最后是头。他的身体终于停下来了,这个时候,歪七扭八的脚踏车从他旁边滚过去。脚踏车摔到路边的水沟里,前轮还在转,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我赶紧放掉他的脚踏车,随它倒在地上,朝他冲过去。
他翻了个身,抬起头看看,失神了一下子。他的裤子和衬衫都破掉了,额头和鼻尖都擦破了皮,伤口很深,血流如注,脚踝也裂开了。他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说:“泰勒,噢,喔喔……对不起,兄弟,把你的脚踏车摔烂了。”
我不想强调这次意外,不过,往后的岁月里所发生的许多事情,经常会让我联想到这次意外。后来,杰森的身体也常常和他的机器绑在一起,陷入一种危险的高速状态中。再后来,他也依然保持临危不乱的信仰,相信自己只要够努力,只要不失控,一定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脱困。那辆摔烂的脚踏车还在水沟里,我们也不想管了。我帮杰森把那辆名牌脚踏车推回家。他很吃力地走在我旁边。他很疼,却努力忍住痛不表现出来。他用手捂住流着血的额头,好像头会疼。我猜,他头真的会疼。
一回到大房子,杰森的爸妈立刻从门廊的阶梯上跑下来,到车道上接我们。爱德华?罗顿早在书房里就已经看到我们了。他看起来既生气又惊慌,噘着嘴巴,神情不悦,紧皱的眉头几乎快要把他锐利的眼神遮住了。杰森的妈妈站在他后面,看起来有点冷淡,比较没那么关心。她从门口走出来的时候,身体摇摇晃晃。看那副样子,我猜她可能有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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