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场合下,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一提。法庭速记员使用的并不是那种看上去像加法机一样的键盘式打字机,相反,他用的是一个速记面罩,一种扣 住下半张脸的装置。这种东西我见过,不过只在黑白犯罪片里见过,片子里面丹-杜里埃或约翰-佩恩(两人都是美国早期著名的电影演员。)总是驾着辆带 侧孔别克车到处转悠,咧着嘴抽着骆驼牌烟。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个如同世上最老的战斗飞行员那样的家伙已经够怪的了,但听到自己说的每个字立刻被用 闷闷的、单调的声音重复一遍就更滑稽了。
“谢谢,诺南先生。我妻子读过你所有的书,她说你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家。我只是想把这句话也记下来。”德金用胖子一样的声音吃吃笑着说。为什么 不呢?他就是个胖子。大多数的胖子我都喜欢——他们有着和腰身一般宽厚的心地。但是,的确存在被我称作“可恶的小胖家伙们”的少数胖子。只要可能 ,你不会愿意和这些“可恶的小胖家伙”有什么瓜葛;只要你给他们半条借口和四分之一个机会,他们就会火烧你的房子,糟蹋你的狗。他们中只有极少数 身高超过五英尺二(这是我猜德金的身高),而且大多数不到五英尺。他们常常笑,只是眼睛不笑。“可恶的小胖家伙们”痛恨全世界。而他们最痛恨的, 莫过于那些没有大肚子,站直了往下看还看得到自己脚的人们,其中包括我,虽然我只能勉强看到。
“请代我谢谢你的妻子,德金先生。我想她可以推荐你从哪本书开始读起。”
德金又吃吃笑了。他的右手边坐着的助手——一个看上去像是刚从法学院毕业才十几分钟的漂亮女孩——也吃吃笑了。坐在我左边的罗密欧-贝松奈特 也发出同样的笑声。坐在角落里的世界上最老的F-111飞行员只是继续往速记布置里咕哝着。
“我会等它们拍成电影。”他说,眼睛里闪烁着丑陋的光,似乎他知道我还没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只有《两人行》拍成了电视,收视率刚刚和“全国 沙发翻修大赛”持平。我希望这个混蛋小胖子的幽默感到此为止。
“我是凯拉-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诺南先生?”
“我想我知道。”
“意思是,”德金说,“兰考特法官指定,在需要作司法裁决的情况下,由我来确定——如果我能的话——什么样的安排符合,凯拉-德沃尔的最大利 益。这种情况下,兰考特法官并不是非得根据我的结论裁决,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
他双手交叠盖在一个空白的司法便笺本上,眼睛看着我。他漂亮的助手,却在飞速地写着什么,也许是不相信那个战斗机飞行员吧。德金的表情仿佛等 待着人们热烈的掌声。
“这算是个提问吗,德金先生?”我问道,与此同时罗密欧-贝松特的鞋帮训练有素地触了一下我的脚踝,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无意碰的。
德金噘起嘴唇,把嘴唇绷得光溜溜、湿乎乎的,看上去像抹了层油,在那发亮的秃脑门上,二十几股头发梳成顺溜的弧形。他用狡猾而颇有定力的眼睛 看了我一眼。这双眼睛的后面是那个“可恶的小胖家伙”不折不扣的丑态。寒暄结束了,我敢肯定。
“不,诺南先生,这不是问你的。我只是在想,你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上午把你从你可爱的湖边叫过来。也许我想错了。现在, 如果——”
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话,大家的老朋友乔治-福特曼走了进来。今天,他那身随心所欲的克里夫兰穿着换成了卡其布副警长制服,外加武装 带,佩枪,就齐了一身完整的装束。他放肆地打量着助手的蓝绸衬衫下凸现的胸脯,然后递给她一个文件夹和一个录音机。他迅速瞧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 去。那一眼像是在说,小子我记得你,自作聪明的作家,吃便宜午餐的家伙。
罗密欧-贝松奈特把头朝我微微一侧,拿手档在他的嘴和我的耳朵之前,“德沃尔的磁带。”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再次转向德金。
“诺南先生,你遇到过凯拉-德沃尔和她的母亲玛丽-德沃尔,对吗?”
你是怎么把玛丽搞成玛蒂的,我问自己……但我立刻就明白了,就像我知道某一天她穿着白短裤和小背心一样。凯刚刚开始学叫玛丽的时候把它说成了 玛蒂。
“诺南先生,你在听吗?”
“没必要对我的当事人进行讽刺,不是吗?”贝松特问道。他的语调是温和的。但埃尔默-德金对他报以一眼,那目光的意思好像在说,一旦“可恶的 小胖家伙们”达成了统治世界的宏大事业,贝松奈特将被塞进运往集中营的头一列铁闷罐车里。
“对不起,”没等德金回答,我先说话了,“我有点开小差了。”
“新的写作灵感吗?”德金问道,假惺惺地一笑。他看上去像一只穿着运动衫的癞蛤蟆。他转向那位老战斗机飞行员,告诉他最后一句不用记录了,然 后把有关凯拉和玛蒂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是的,我说,我遇到过她们。
“一次还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你见过她们几次?”
“两次。”
“你是否还和玛丽-德沃尔通过电话?”
“是的。”
“几次?”
“三次。”
第三次是前天通的,当时她问我是否愿意在开完我的听证会后同她和约翰-斯托尔一起在镇上的公共绿地共享自带的午餐?光天化日之下在镇中心,当 着每个人的面共进午餐……虽然有一个纽约律师充当陪衬,这又有什么害处?
“你是否和凯拉-德沃尔通过电话?”
多奇怪的问题?谁也没帮我准备过这个问题。我想至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诺南先生?”
“是的,我和她说过一次话。”
“你能告诉我们那次谈话是什么性质的?”
“嗯……”我怀疑地看了一眼贝松奈特,从他那儿没有得到什么提示,显然他也不知道。“玛蒂——”
“对不起,我听不见。”德金尽量向前靠了靠,眼珠子在粉红色的眼眶里露出专注的神情。“玛蒂?”
“玛蒂-德沃尔。玛丽-德沃尔。”
“你叫她玛蒂?”
“是的。”我说,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愿望想要加上:在床上!在床上我这么叫她!“噢,玛蒂,别停下来,别停,”我就这么大叫!“那是她自我介 绍时给我的名字。我遇到她——”
“这个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说,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你和凯拉-德沃尔在电话上的谈话。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是的。”
“谁打给谁的?”
“玛……玛丽-德沃尔。”现在他要问为什么她要打电话了,我寻思着。而我想说她想再来一次做爱马拉松,前戏包括一边欣赏光着身子的丑侏儒一边 往对方嘴里送蘸巧克力的草莓。
“凯拉-德沃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问是不是可以跟我说话。我听到她对她母亲说她要告诉我些事。”
“她想告诉你什么呢?”
“她头一回洗了泡泡澡。”
“她还有没有说她咳嗽了?”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那个时刻,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厌恶律师,尤其当他们在一个精于本行的律师手里栽过跟头之后。
“诺南先生,你需要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我说,心里问道他从哪儿搞到的这些消息。难道这些杂种在窃听玛蒂的电话?还是我的电话?还是两者都窃听?也许这是我头一次打心底里 理解了拥有五千万美元会是什么感觉。“她说她母亲把泡泡推到她脸上,所以她咳嗽了。可她是在——”
“谢谢,诺南先生。现在让我们转到——”
“让他说完。”贝松奈特说道。我闪出一个念头,他在这个司法程序中的扮演的角色比他原告期望的要重要,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意。他是一个略带倦意 的男人,有着一张大猎犬般哀伤而值得信赖的脸。“这里不是法庭,这不是交互询问。”
“我得考虑小女孩的福利。”德金说道,他的话听上去既自负又谦卑,这种组合像是奶油爆米花上洒了巧克力酱。“我很看重这项职责。如果我有些让 你不舒服,诺南先生,请原谅。”
我没有接受他的歉意——那会使我们两个都显得可笑。“我想说的是,凯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她说她和母亲打了一场泡泡杖,她母亲接过电话和我继续 通话时也在笑。”
德金已经打开了福特曼带给他的文件夹,我说话的时候他快速地翻过一页页文件,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母亲……,就是你说的玛蒂。”
“是的,我叫她玛蒂。你怎么在这之前就知道我们的私人通话的?”
“这与你无关,诺南先生。”他拣出一张纸,然后合上文件夹。他把这张纸举起来,像一个医生在看X光底片,我能看见纸上用打字机打上了单行距文 字。“让我们转到你和玛丽以及凯拉-德沃尔的头次会面吧。那天是七月四日,对吗?”
“是的。”
“你先见到的她,因为当时她母亲不在她身边,是这样吗?”
“你的措辞很不好,德金先生,但我猜答案是‘是的’。”
“由你这位畅销书作家为我纠正语法,我感到很荣幸。”德金微笑着说。这微笑像在说,他希望看到我和罗密欧-贝松奈特一起坐在前往集中营的头列 铁罐子车里。“跟我们说说你们的会面,先是和凯拉,然后是和玛丽-德沃尔,或者玛蒂-如果你喜欢那样叫的话。”
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等我讲完了,德金拿出一个磁带放音机放在自己面前正中间。他胖乎乎的手指上的指甲和他的嘴唇一样,油光锃亮。
“诺南先生,你有可能撞倒凯拉,是不是这样?”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时速才三十五英里,路边有家商店,店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这是允许的速度上限。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她,并停下来。”
“假设你是从另一个方向开车过来——往北而不是往南,你还会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她吗?”
这个问题比他的其它问题都更公道些,说实话。从另一个方向驾车过来的人的反应时间要短得多。但是……
“是的。”我答道。
德金的眉毛一挑,“你能肯定这一点吗?”
“是的,德金先生。我踩刹车时可能得更用力一些,但是——”
“三十五英里。”
“是的,三十五英里。我告诉过你了,那是时速上限——”
“——68号公路上那一段的时速上限。是的,你告诉过我了。是的。据你的经验,是不是大多数开过那段公路的人都遵守这个上限呢?”
“从一九九三年起,我没在T镇待过多长时间,所以我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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