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班农? ”
“是啊,我不是说减肥成功、喝矿泉水跟自杀之间有什么关联。这种日子你过过,许多事情你也见过,一个警察吞枪自杀好像根本用不着 解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看着我。“是啊,”他说,“你当然知道我的意思。”然后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盘热腾腾、上面还加了奶酪的苹 果派放在我们面前,招待替我们倒了两杯咖啡。他又谈到了汤米·蒂勒里,想确认他是不是我朋友。
“也算得上是朋友,”我说,“我常在酒吧碰到他。”
“对,他的女朋友就住在你家附近,是不是? 我忘记她名字了。”
“卡罗琳·奇塔姆。”
“如果她是汤米唯一的不在场证明就好了。不过,就算他曾经从她公寓溜出去几个小时好了,他老婆在抢劫案发生的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 等他回来杀她? 咱们把话说绝点,比如说,那两个人在卧室翻箱倒柜、把指纹弄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她躲在床底下。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她 不会跑出来报警吗? ”
“他不可能杀她的。”
“我知道,只是我把脑子都快想破了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喜欢他? ”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且我也收了他的钱,杰克。我是在帮他的忙,也顺便赚点钱。不过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浪费他的钱,因为 他的罪名根本不会成立。”
“不会。”
“你也不会追下去吧? ”
“那办不到。”他咽下一块苹果派,喝了一口咖啡,“我很高兴听到你赚了点钱。倒不是因为我见到一个朋友生活因此可以舒服点,而是 我不想见到你拼了半天老命,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我才不会拼老命。”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有个关键的地方没琢磨透。”
“呃? ”
“他到底做了什么? 偷了你们警察棒球队的棒球吗? 为什么你那么想抓他的把柄? ”
他沉思着,嘴不住地在咀嚼,眉头却皱了起来。
“好吧,这么说好了。”他慢吞吞地说,“他是个骗子。”
“他靠电话卖那些狗屁股票,当然是骗子。”
“不只如此。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你才能弄明白。你以前也是警察,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感觉。”
“那当然。”
“我对这家伙就有这种感觉。那个人就是奇怪,他老婆死得也很蹊跷。”
“我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我说,“他明明很高兴见到他妻子死掉,但是却得装作很哀伤的样子。他终于解脱了,但他却不敢放声大笑 ,所以你才会觉得奇怪。”
“也许这是原因之一。”
“我觉得这是全部原因。你觉得他有罪,没错,他真的有罪恶感。他很高兴他妻子死了,但这毕竟是一个跟他生活了多年的女人。一方面 他得跟她一起生活,另一方面他又得不断躲她――”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是吗? ”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没那么简单? 也许他是故意设计让克鲁兹跟那个叫什么的――”
“埃尔南德兹。”
“不是,不是叫埃尔南德兹。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
“安杰尔。”
“赫雷拉。也许是他设计让那两个人进去抢他家,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希望抢匪能跟他妻子发生冲突。”
“继续说。”
“他当然会因此感到不安。我觉得他是因为心怀不轨而显得有点心虚。你就是抓住这点,所以才以为这件案子是他干的。”
“不对。”
“你确定? ”
“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确定。你知道吗,我很高兴你拿到钱,希望他被你狠敲一笔。”
“没那么多。”
“那就尽量狮子大开口吧。因为只有让他破财,这社会才算还有点公理。我们是动不了他了。就算那两个家伙突然翻供,承认人是他们杀 的,而且说是汤米在幕后策划,我们也很难拿汤米怎么样。更何况那两个家伙可能根本不会改口,找人杀人也不会签什么合同。克鲁兹还称得 上是个够狠的小混混,但是赫雷拉不过是个傻子,哎,他妈的。”
“怎么了? ”
“我就是不能见到他逍遥法外。”
“可是他没杀人啊,杰克。”
“他明明在玩花招,却没事。”他说,“我最讨厌看到这种事了。我真希望有一天他开着那辆车,被我抓个正着。他那辆是什么车? 别克 ? ”
“好像吧。”
“开张罚单给他我也痛快。”
“怎么这件凶杀案变成微不足道的交通事故啦? ”
“我希望有这么一天。”他说,“就这么简单。”
第十二章
迪博尔德一定要送我回家。我说我可以搭地铁,他叫我别开玩笑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是午夜,一个人坐大众交通工具实在是太危险了。
“你喝得烂醉,”他说,“那些混混连你的鞋子都不会放过。”
他说得没错。在回曼哈顿的路上,我就已经昏睡过去了,直到他把车子停在五十七街跟第九大道拐角处。我谢谢他送我回家,还问他在回 家前有没有时间再跟我喝一杯。
“我可够了,”他说,“我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喝上一整夜了。”
“你说得没错,我想我也该休息了。”我说。
我说谎了。看着他的车开走之后,我朝旅馆走去,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坐坐。里面没什么人,我走了进去,比利朝我挥了 挥手。
我走到吧台。卡罗琳·奇塔姆就坐在吧台的末端,垂着眼瞧着她眼前的吧台。她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眨了两三下眼睛才认出我来。我看 到她脸颊紧绷,眼角闪着泪光。她用手抹去滑下来的泪珠。显然她刚才已经哭过了,在吧台上有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上面还有眼影的痕迹。
“喝波本的朋友。”她说,“比利,这人是个绅士,给这位绅士朋友一杯波本酒如何? ”
比利瞧了瞧我,我点了点头。他倒给我一点波本跟一大杯黑咖啡。
“我叫你绅士朋友,”她把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故意露出她的醉意。“你是个绅士,也是我的男性朋友,但不是我的绅士男友,这两个 词是不可能合在一起的。”
我喝了一点波本,又把剩下的波本倒进咖啡。
“比利,”她又说,“你知道为什么斯卡德先生够格被称为绅士吗? ”
“他见到女士会脱帽致敬。”
“因为他喝波本。”她说。
“喝波本就能使一个人变成绅士吗,卡罗琳? ”
“喝波本的至少不像喝威士忌的那么假惺惺,那么像婊子养的。”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这股语出惊人的气势,却足以使得全酒吧的人都静下来。酒吧里只有三四桌客人,所有的人都住嘴,不说话了,音 乐显得分外刺耳。有几个音节我还觉得挺耳熟,好像是《勃兰登堡协奏曲》。酒吧里常放这些音乐,所以连我也分辨得出来。
比利终于说话了,“如果有人喝爱尔兰威士忌,卡罗琳,那他会是什么? ”
“是爱尔兰人啊。”她说。
“有道理。”
“我喝波本。”她把杯子使劲一推,杯子往前滑了好长一段距离。“可是,他妈的,我是淑女啊。”
他看了看她,接着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比利耸了耸肩,替她倒了杯酒。
“算我的。”我说。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马修。”她眼眶里又充满泪水,她从包里抽了张面纸。
她想跟我谈汤米。他仍然对她非常好,她说,常常打电话,也常常送花给她。只是她现在不方便出现在办公室里,而他也要设法证明他的 清白,所以,只能这样交往。
汤米说得很清楚,他们不能见面,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老婆刚死,怕别人骂他没良心,也不是因为警方正在进行调查,怕牵累了她――只是 汤米觉得他太疲惫了。
“他送花给我的时候没有附卡片。”她说,“打电话也要我付钱,真是混蛋。”
“也许是花店忘了附上卡片。”
“哦,马修,别替他找借口了。”
“他在旅馆里,不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又能怎么办? ”
“他不会从他房间里面打吗? 他一再跟我说他不想用房间里的电话,免得让接线员知道我们在说什么。花束上没有卡片,是因为他不想留 下笔迹。他前几天到过我的公寓,但是既不见我,也不跟我出去――哦,够虚伪了吧。喝威士忌的果然没半个好东西。”
比利把我拉到一边去。“我不想扫她的兴,”他说,“这么个好女人,长得又很漂亮。但是我想我得制止她了,你能送她回家吗? ”
“当然可以。”
但我还是让她又喝了几杯酒,因为实在拗不过她。然后我把她拖出酒吧,一路散步回去。要变天了,在空气中可以闻到雨的味道。我们走 出阿姆斯特朗酒吧,走进溽暑闷热的夜空下,她的精神好像因此又去了几分。她抓紧我的手臂,好像在大海中绝望地抓紧一根稻草。走进电梯 ,她萎顿地抱膝坐下,背靠在电梯上。
“天啊。”她说。
我从她那里拿来钥匙,把门打开,再把她扶了进去。她在沙发上半躺半坐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我不知道她能看到什么。我上了一 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见她已经睡了,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把她鞋子脱掉,扶到椅子上,然后费了好大的劲,打开沙发床,把她放在床上。我想我应该帮她把衣服脱掉,结果,我把她的衣服全部 都脱掉了。在这个过程里面,她始终没醒过来。我记得有个殡仪馆的化妆师助理告诉过我,替死人穿脱衣服有多难。我的胃不住翻搅。我想我 是病了,于是我坐下,让胃安静下来。
我在她身上盖了条毯子,又坐了回去。我还想做别的事情,但是我却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我死命地想,想着想着,却睡着了。我猜我顶 多睡了几分钟,却足够让我做完一个梦。我睁开眼睛,把那个梦甩在脑后。
我离开她家。她的门上有个弹簧锁。出门的时候可以把它扣上,增加安全。但我只是关上门,听到门关紧的声音,我想也就够了。我坐电 梯下楼,出了公寓。
山雨欲来的气势好像不见了。在第九大道的角落,有个慢跑的人从我身边掠过,死命地朝街道冷清的上城跑去。他的灰色T 恤满是汗水, 脸上已显疲态。我想到迪博尔德的老搭档奥班农。在他把他自己的脑袋轰掉以前,也是想保持自己的身材。
然后我想起我到底想要在卡罗琳的公寓里面做什么。我想把汤米给她的枪拿走。如果她再像今天这样喝得烂醉,再像今天这样情绪低落, 最好别在她身边放把枪。
我穿过马路。阿姆斯特朗酒吧的铁门几乎已经拉到底。酒吧前面的灯全部关掉,后半部还隐隐透着亮光。我走到门边,看见椅子都已经放 在桌上,等那个多米尼加的小厮进来打扫。刚开始我没见到比利,稍后我才发现他坐在吧台后方的高脚椅上。见到是我,他开门让我进来。
等我进去之后,比利锁上门,接着一溜烟地跑到吧台后面,在我还没开口前,就给我倒了一杯波本。我用手臂环起那酒杯,但没拿起杯子 。
“咖啡喝完了。”他说。
“没关系,我也不想喝了。”
“卡罗琳还好吧? ”
“她明天会头痛死。”
“我还没认识喝那么多酒第二天不会头痛的人。”他说,“连我明天都说不定会头痛。我现在有点想吐。明天我最好窝在家里,吃上一整 天的阿斯匹林。”
有人在外面敲门。比利对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那人还是不死心,接着敲,比利不理他了。
“难道他没看到这地方已经关门了吗? ”他抱怨说,“把你的钱收起来,马修。我们下班了,收银机也没开,现在是私人聚会。”他把他 的杯子放在光亮处端详。“颜色真漂亮。”他说,“卡罗琳真是个豪放女人。喝波本的人是绅士,喝威士忌的人是――她说喝威士忌的人是什 么来着? ”
“我想是伪君子吧。”
“我那个问题问得不坏吧? 是不是? 那喝爱尔兰威士忌的是什么? 爱尔兰人。”
“是啊,是你问的。”
“除了威士忌以外,爱尔兰人喝什么会醉? 不过醉成这样,感觉很棒。我要醉,也一定会找个最过瘾的办法,大醉一场。喂,马修,你知 道这是一天中最棒的时刻吗? 这里就跟莫里西酒吧一样,是你私人的超时营业酒吧,你知道吗? 这里黑漆漆、空荡荡的,音乐关了,椅子全都 叠在桌子上,只有一两个朋友作伴,你好像把整个世界都关在外面了。真棒,呃? ”
“是不坏。”
“只是不坏而已? ”
他又为我加了点酒,可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酒喝掉的。我说:“你知道吗?我的麻烦就是我不能回家。”
“托马斯·沃尔夫不是说吗? ‘你不能够再回家了’,这是大家的困扰。”
“不,我是说真的。我宁可到酒吧,也不要回家。我在布鲁克林混了一天,很晚才回来,累得要命。我都几乎到家了,还是忍不住要跑到 这里来。我好不容易才把卡罗琳安顿好,可是我差点在她椅子上睡着了,不过我还是走了出来。我明明该跟其他正常人一样,回家倒头大睡, 但又像信鸽一样,不由自主跑到这个地方来。”
“你是燕子,这里是温暖的南方。”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别放屁了。你是人,是个男人,是个在秘密酒吧关门之后,不想一个人在家的可怜鬼而已。”
“什么? ”我不禁失笑,“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是什么秘密酒吧? ”
“你不记得那首歌了吗? ”
“什么歌? ”
“范·朗克的歌啊。‘我们又过了一夜――’”他嘎然而止,“嘿,我唱得不好,连调子也拿不准。《最后的召唤》,戴夫·范·朗克的 歌啊,你没听过吗? ”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拜托,老天爷,”他说,“你一定要听那首歌,我求求你去听那首歌好不好? 现在这首歌红得跟国歌一样。来吧。”
“去干什么? ”
“跟我来就是。”他放了一个航空袋在吧台上,接着在台下的柜子里摸了老半天,找出一瓶他最喜欢的詹姆森爱尔兰威士忌跟一瓶杰克· 丹尼牌波本酒。
“这可以吧? ”他问我。
“可以干什么? ”
“可以浇在头上杀虱子啊。不,我是问你喝这种酒可不可以? 我知道你常喝福里斯特牌的,但是,我找不到没开瓶的。法律规定,不准携 带开过瓶的酒上街。”
“有吗? ”
“应该有吧。我从不偷开过瓶的酒,就是这个道理。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 杰克·布莱克牌的行不行? ”
“行,只是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
“我家。”他说,“你一定要听这张唱片。”
“酒保喝酒免费,”他说,“就算在家里也一样。有的地方有年终奖金,有的有牙齿保险,这就算是咱们这行的福利。想喝酒就偷一瓶。 你会爱上这首歌的,马修。”
我们到了他住的地方。那是一间L 型的房间,地上是拼花地板,还有个火炉。他住在二十二楼,房间坐北朝南。景观不错,可以看到帝国 大厦,窗户右边的角落是世界贸易中心。
他家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一张云母板床、一个镶在墙壁里的衣橱,房子中间有张沙发跟一把弹簧椅。角落的书架上满满都是书和唱片。音 箱也是东一个西一个,主机就放在一个翻过来的牛奶箱上。
“我把那张唱片放哪里了? ”比利喃喃道。
我走到窗户边,俯瞰这个城市。我手腕上有表,但我懒得看,我根本不想知道现在几点。我想是四点左右,还是没下雨。
“这里。”他手里拿着一张唱片,“戴夫·范·朗克。你没听过他? ”
“没有。”
“名字像荷兰人,长相却像爱尔兰人,可是他那种蓝调的唱法又像是黑鬼。他会弹吉他,不过在这张唱片中,他却没有弹。《最后的召唤 》,是户外演唱。”
“放吧。”
“不是户外演唱,我忘记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了。你在唱歌时没有和声,那叫什么? ”
“这有什么差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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