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琳,别这样。八月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我妈妈的事情。”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看着我。“莉莉,你妈不在了,”她轻轻地说,她不会回来了。”我一骨碌坐直身子。“你怎么知道她就不可能活在这个小镇上呢?狄瑞也许在撒谎,说她死了,就像他撒谎,说妈妈抛弃了我一样。”“哦,莉莉。小丫头。你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感觉她就在这里。”我说,她以前来过这里,我知道。”“也许她来过这里。我说不准。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顺其自然。”“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应该尽力弄清楚我亲身母亲的事情?”“要是——”她停住不说了,揉了揉脖子后面,“要是你发现了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怎么办?”我听出她的话里分明是说,你妈妈抛弃了你,莉莉。认命吧。我真想大声呵斥她是多么愚蠢,但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开始打起嗝来。“你认为狄瑞告诉我,她不要我是真的,对不对?”“我对这一无所知,”罗萨琳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又躺了下来。万籁俱寂中,我的打嗝声在屋子里跳飞反弹。“屏住呼吸,拍拍头,再揉揉肚子。”罗萨琳说。我不理她。我终于听见她的呼吸加深,沉沉地睡着了。我穿上短裤和凉鞋,蹑手蹑脚走到八月填写蜂蜜订单的写字台前。我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我母亲的名字。黛博拉?欧文斯。我抬头向窗外看去,知道我只能借着星光行路了。我轻手轻脚地穿过草地,又来到了树林边,向五月的哭墙走去,一路上不停地打嗝。我双手放在石头上,只希望心中不要过分悲痛。我想让自己的感情得到片刻的放松发泄,放下我心灵的护城河之桥。我把写着母亲名字的纸条塞进一条似乎适合她的墙缝里,把她托付于哭墙。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打嗝。我背倚石墙坐在地上,脑袋向后仰,看着满天的星斗,那里面一定夹杂着所有的间谍卫星。也许其中一颗间谍卫星此刻正在拍摄我的照片呢。即使在黑暗中,卫星也能发现我。世上的一切都不安全。我必须谨记这一点。我开始想到,在狄瑞或者警察找到我们之前,也许我应该想方设法打听到母亲的下落。但是,从何下手呢?我总不能直接拿出黑圣母像让八月看,那样,真相准会毁了一切。说不定她会决定——也许会决定,准保会决定,我没把握——她有责任打电话让狄瑞来领我回家。另外,如果她知道罗萨琳是个真正的逃犯,难道她能不去报警吗?黑夜似乎像个我必须弄明白的墨水斑点。我坐在那里,仔细打量着夜色,试图透过黑暗看见一抹银色的光亮。 ================
生活是一种安慰
第三部分 生活是一种安慰
蜂王必须分泌出一些吸引工蜂的物质,而这只能通过直接与她接触才能获得。这种物质显然会在蜂箱里激励工蜂的正常工作行为。这一化学媒介称为“蜂王质”。实验证明,工蜂直接从蜂王身体上获得这种物质。——《人类与昆虫》
第二天早晨,在蜂房里,我被院子里发出的一声巨响惊醒了。我从帆布床上爬起来,发现一个黑人男子正在捣鼓卡车,这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黑人。他弯腰俯在马达上,工具在他脚旁摊了一地。六月把扳手和其他工具递给她,仰脸朝他微笑着。在厨房里,五月和罗萨琳正在忙着调薄饼面糊。我不太喜欢吃薄饼,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那是薄饼而不是砂石,这我就感激不尽了。在砂石上跪过半辈子后,你吃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垃圾桶里塞满了香蕉皮,放在上面的电动咖啡机冒着泡泡,涌进小巧的玻璃喷嘴。噗噜,噗噜。我喜欢这声音,也喜欢这味道。“那个人是谁?”我问道。“那是尼尔,”五月说,他爱上了六月。”“我觉得六月好像也很爱他哦。”“是啊,但她不承认。”五月说,“她一直在吊那个可怜家伙的胃口,他追求她好多年了,但她既不嫁给他,也不愿让他离开她。”
五月在煎饼浅锅里将面糊滴成一个大大的L形。“这块饼是你的。”她说。L代表莉莉。罗萨琳布置好餐桌,把蜂蜜放在一碗热水里温热。我把橙汁倒进玻璃果冻杯里。“六月为什么不肯嫁给他?”我问。“很久以前,她本来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五月说,“但是,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人没来。”我看看罗萨琳,担心这段被人遗弃的爱情悲剧会诱发五月的异常举动,但是,五月在全神贯注地烙着我的薄饼。我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三姐妹一个都没结婚,好奇怪哦。待字闺中的三姐妹就这样生活在一起。我听见罗萨琳发出“唉——”的一声叹息,我知道她想起了自己那令人伤心的丈夫,真希望举行婚礼时他没有来。“六月决心不再和男人来往,说她永远不嫁人,但她后来遇见了尼尔,当时他来到她工作的学校出任新校长。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不过,他来这里以后,就一直孤身一人。他千方百计想让六月嫁给他,但六月就是不肯。我和八月也都没法说服她。”五月的胸中涌出一声喘息,接着响起了“哦!苏珊娜”。又犯病了。“天哪,别再唱了。”罗萨琳说。“对不起,”五月说,我只是没法控制。”“那你干吗不去哭墙呢?”我说,拿下她手里的刮板,没事的。”“说的对,”罗萨琳对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隔着纱门张望,看着五月夺路跑过六月和尼尔身边。过了一会儿,六月进了厨房,尼尔紧跟其后。我担心他的头会碰到门。
“什么事又让五月伤心了?”六月想知道原委。她的目光盯着冰箱底下窜出来的一只蟑螂。你们没有当着她的面踩蟑螂吧?”“没有,”我说,我们甚至都没有看见蟑螂。”她打开水槽下面的地柜,从后面掏出一罐杀虫剂。我想告诉她我母亲在家里消灭蟑螂的独特方法——用全麦饼干屑和药蜀葵,但是我立即想到,这是六月,别多事。“那是什么事惹她生气了?”六月问道。因为尼尔在场,我不愿意说出事情的原委,但是,罗萨琳对此却毫无顾忌。她生气是因为你不愿意嫁给尼尔。”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黑人也会脸红,或者也许是愤怒使六月的脸和耳朵变成了乌梅的颜色。尼尔大笑起来。“听见了吧。你应该嫁给我,别再惹你妹妹生气了。”“噢,你滚。”她说着,推了他一把。“你答应请我吃薄饼的,我还没吃呢。”他说。他穿着牛仔裤和油渍斑斑的汗衫,架着一副牛角框眼镜。他看上去像个非常勤快的机修工。他微笑着看看我,又朝罗萨琳笑笑。“你是准备把我介绍给她们,还是打算让我蒙在鼓里呢?”我注意到,如果你仔细观察人们在头五秒钟里看着你眼睛时的眼神,就会发现他们眼睛里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真实感情。当六月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冷漠而刻薄。“这是莉莉和罗萨琳,”她说,她们在这里小住几天。”“你从哪里来?”他问我。这是整个南卡罗来纳州人们最普遍的问候语。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想知道你的表兄是否认识我们的表兄,想知道你妹妹是不是和我哥哥同校,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们以前的东家去同一个浸信会教堂。我们在寻找能使我们的故事自圆其说的词句。不过,黑人问白人从哪里来倒是件稀罕事,因为问也问不出太大的名堂来,因为黑人和白人的身世不大可能有什么联系。“斯帕坦堡县。”我说,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回想一下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你呢?”他对罗萨琳说。她两眼瞪着水槽上方挂在窗户两侧的O形果冻铜模子。“与莉莉同一个地方。”“什么烧焦了?”六月说。煎饼浅锅冒烟了。L形薄饼烤成了脆皮。六月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刮板,铲起糊渣,倒进垃圾桶里。“你们打算在这逗留多久?”尼尔问。六月死盯着我看。等着我的回答。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还要住些日子吧。”我答道,眼睛望着垃圾桶。L代表莉莉。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心中的种种疑问,我知道我无法面对那些问题。“我不饿。”我说,走出了后门。穿过后门廊时,我听见罗萨琳在问他,你去登记投票了吗?”星期天,我以为她们会去教堂,但是,她们没去,她们在粉红屋里举行了一个特别的礼拜仪式,有许多人来参加。这是一个名为“马利亚女儿会”的团体,是八月发起组织的。十点前,马利亚女儿会的成员开始陆续来到客厅。最先到的是个名叫奎尼尔的老婆婆和她的成年女儿维奥利特。母女俩衣着相同,都穿着鹅黄色裙子和白色上衣,不过,至少戴的帽子不同。接着来到的是伦尼尔、梅比丽和格蕾茜,她们的帽子格外别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发现伦尼尔是个张扬的帽子行家。我说的是那顶紫色的毡帽,有墨西哥阔檐帽那么大,帽子后面装饰着人造水果。这就是伦尼尔戴的帽子。梅比丽戴的是镶着金色流苏的虎皮帽。但是,那天最惹眼的人要数格蕾茜,她戴着一顶深红色高筒帽,帽子上装饰着黑色面纱和鸵鸟羽毛。似乎这样还嫌不够,她们还在耳朵上夹着彩色人造钻石耳环,棕色的脸颊上搽着一圈一圈的胭脂。我认为她们真的好美哦。除了所有的女儿之外,原来马利亚不止耶稣这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名叫奥蒂斯?希尔的男人,他的牙齿又短又硬,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深蓝色衣服。所以,严格地说,这个小团体应该叫做“马利亚子女会”才对。奥蒂斯是和太太一起来的,人人都称他太太“甜女”。她身穿一袭白裙,戴着绿松石色棉布手套,头上包着祖母绿头巾。八月和六月没戴帽子,没戴手套,也没戴耳环,与她们相比显得特别寒酸,但是,五月——大好人五月——头戴一顶宝蓝色帽子,帽檐一边翻上,另一边耷下。八月搬来了一些椅子,面对马利亚木雕圣像摆成一个半圆形。我们全都落座后,她点燃了蜡烛,六月拉起了大提琴。我们齐颂万福马利亚,奎尼尔和维奥利特手里捻着木珠。八月站起来说道,她非常高兴我和罗萨琳能和她们在一起;然后,她翻开《圣经》念了起来,“马利亚说……你看,今后,世世代代都要称我有福。那些有权能的人为我成就了大事……那些狂傲的人正在心里妄想,就被他赶走了……他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叫饥饿的得到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她将《圣经》放在椅子上,说道,“自从讲过我们的锁链圣母的故事以后,已经有些日子了,因为我们家来了客人,她们从来没有听过我们雕像的故事,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这时,我开始明白了一件事:八月最爱讲好听的故事。“说真的,我们大家能再听一遍太好了,”她说,“故事就必须反复地讲,否则,就会慢慢地被遗忘了,到那时,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不会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格蕾茜点点头,帽子上的鸵鸟羽毛在空中来回摇摆,让你觉得房间里仿佛真有一只鸵鸟似的。“说得对。就讲讲那个故事吧。”她说。八月挪了挪椅子,靠近黑圣母雕像,面对着我们坐了下来。当她开始讲故事时,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八月在讲,却仿佛有人附在她的身体上讲故事,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什么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看着窗户那个方向,好像她在观看天幕上演出的话剧似的。“好吧,”她说,“在奴隶时代,当奴隶们挨打,被人当作财产一样对待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祷告,盼望着解放。”“在查理斯顿附近的群岛上,他们到圣所去唱赞美诗,做祷告,每一次都有人会祈求上帝拯救他们。祈求上帝给他们安慰,给他们自由。”我听得出来,这些开场白她已经重复过成百上千次了,她讲的这些与某些老奶奶口里讲的套路一模一样,老奶奶又是从老老奶奶口里听来的,故事讲得像一首歌,抑扬顿挫的节奏听得我们来回摇晃,听得我们仿佛脱离了现世,仿佛自己也来到了查理斯顿群岛寻求救赎。“有一天,”八月说,“有个名叫奥拜迪亚的奴隶正在往船上装砖头,那条船将开往阿力士河的下游。这时,他看见什么东西被冲上了河岸,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尊女人木雕像。她的身体用一块整木头雕成,是一个黑人妇女,高举着一只手臂,拳头紧握着。”讲到这里,八月站起身来,摆出了雕像的姿势。她看上去就和立在那里的雕像一模一样,高举着右臂,握紧拳头。她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儿,我们坐在那里,像被符咒镇住一样。“奥拜迪亚从河里捞出雕像,”她接着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雕像立起来。这时,他想起来他们曾经热切地祈求上帝拯救他们,祈求上帝给他们安慰,给他们自由。奥拜迪亚知道,是上帝送来了这座雕像,但是他却不知道她是谁。”“他在她面前的烂泥里跪了下来,心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她说,别害怕。我在这里。从此,我会照顾你们。’”与修女比阿特丽克斯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要精彩十倍。八月一边讲,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奥拜迪亚试图抱起这个被水浸透了的女人——上帝派来眷顾他们的女神,但是她太重了,于是他又去叫来了两个奴隶,他们合力把她抬到圣所,安放在壁炉上。”“等到下一个礼拜日,人人都听说了河里冲上来一座雕像,还有她对奥拜迪亚说的话。圣所里来了满满一屋子人,有的被挤到门外,有的坐在窗台上。奥拜迪亚告诉他们,他知道她是上帝派来的,但不知道她是谁。”“他不知道她是谁!”甜女大声插话,打断了故事。接着,所有马利亚的女儿们都激情鼎沸,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看看罗萨琳,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和她们一起嚷嚷的样子,差点让我没认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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