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动静。
“你这个蠢女人!吸气!”他使劲压。
水自她口中涌出,她咳嗽连连。
那声音在他耳中有如得到回应的祈祷。他颓然坐在地上喘息,脸埋在曲起的膝盖上休息,无法相信他们真的幸存下来了。
是的,他们活下来了。他全身上下抖个不停,不是因为那种刺激,不是因为面对死神的挑战,而是因为恐惧——彻底的恐惧,那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傅山姆再次向命运和机会挑战并成功,但他却吓坏了,因为莉儿差点没熬过来。他费尽每一丝意志力才没把她搂进怀里,而要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承认这种感情的存在,更是难上加难。
他听见她喘气,也感觉到她的扭动,一颗心遂释然地回复正常的跳动。几分钟后她开始自己起来走动,他感觉她走到他面前遮住了阳光。沉默悬宕着,他等着她说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的话。
她踢他的胫骨。
“啊!该死的!”他突地跳起来招来眼前一团星星。“你干么那么做?”
“你骂我是蠢女人。”
“那使得你开始呼吸,不是吗?”他揉揉腿。“天杀的……我用了整整十分钟抱你抱得手臂差点废掉,救了你的小命,你却为了某个字眼踢我。”
她沉默地站在那儿,然后在他身旁坐下。“谢谢你,可是别再说我蠢了。”
他看着她。“好吧,下回再碰上大水,我改叫你笨女人好了。”
她仿佛要确定他是在开玩笑似地看着他,然后对他露出美丽的笑容,令他不得不转开头。他不想为那朵微笑而心猿意马,他不想有任何感觉,但他想要的和感觉到的却是两回事。
一分钟之后她说道:“山姆?”
他转回来。
她偏着头打量一番。“你知道,你的眼睛看来没那么糟的。”
他立刻抬手搜寻眼罩,不见了。当然眼罩会不见了,你这白痴,你才从大水中死里逃生的。
“你为什么要戴眼罩呢?”她问道。
他一耸肩望向他处。“大部分是为其他人。事情发生后,人们的反应是……呃,就说是和你的反应不同吧。”
“我觉得这没什么嘛,”她说道,他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笑意。“事实上它使你看起来像在眨眼睛。”
他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然后解开衬衫口袋的扣子,掏出一个小袋看了片刻,才解开上面的细绳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个眼罩低头戴上。
她碰碰他的手臂,他抬起头来。“你不需要为了我这么做。”
“好吧!”他拉下眼罩。
她惊喘一声。“你有一只眼睛!”
“此刻我是有两只眼睛,一只玻璃的。”他微笑道。她的脸真是无价之宝,而他也已从其中占了不少便宜啦。
“让我看看。”她跪立着匍匐向前靠在他曲起的双膝间,两手搁在他胸膛上好凑近看清楚。她审视着他,鼻尖高他的仅数吋之遥。“呃,只要能安全通过丛林,其实是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果真大笑起来。
她往后坐下,一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戴着它呢?”
“留待特殊场合用啊,舞会、茶会、宴会,就像你在贝尔维参加的那一种。”
“是贝维德,而且不许你再那么说,现在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他耸耸肩。“我喜欢眼罩。”
“如果你不喜欢义眼,为什么要留着它呢?”
“它是免费的。”
“免费?”
“来自美国政府的赠礼。”
她坐在脚后跟上看着他许久,然后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怎么失去眼睛的?”
他低头把眼罩戴好,待直起身子时玻璃眼珠已在他伸出的手上。“像这样。”然后他将它轻轻丢进小袋里,将之系好。
她的表情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不自在。他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打算回答。他不愿谈那件事,因为那使他觉得自己很不堪一击,而且他也拒绝向任何女人显露那一面。他站起来四下看看。
山上的乌云正再度朝他们这边汹涌而来。“我们最好到高处去,找点东西吃。那些云可能会带来另一次洪水,在这里不安全。”
“山姆?”
他停下来转身。“什么事?”
她一副忧心的表情。“牛车和动物们哪里去了?”
他看见她眼中真正的问题。“曼莎飞走了,莉儿,我确定它是安全的。至于牛车和水牛,”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你跑来抱住我的前一刻,我看到它在我头顶上又飞又叫的。”
“他飞得比大水高,也许早就回营区去了。”山姆开始朝覆满林木的陡坡走去,莉儿紧跟在后。
“山姆?”她拉住他的手臂。
“嗯?”
“你不需要为了我戴那个眼罩。”
“我知道,我不是。”他又开始前进。
“哦。”她似乎有些失望,然后他听见她跟在后面的脚步声。片刻沉默之后,她说道:“你知道吗?”
“什么?”
“我认为你喜欢戴它是因为它让你看起来比较凶恶,大家都会因此特别小心你,而你喜欢那样,对不对?”
他未曾停下步伐,只回头喊道:“我想你大概不算是笨女人。”他继续走,只是脚步加快了——为了保护他的腿胫起见。
莉儿坐在洞里凝视着跃动的火光。山姆发现这个洞穴后,便急急在又下雨前把她安置在这里面,自己一个人出去多找些食物以备下雨时之用。
她剥开香蕉开始吃,这已是他出去找柴火和食物以来的第三根了。几分钟前他的预言成真:又开始下起雨来了。她引颈瞧着洞外,不知山姆人在何处,外头只见灰蒙蒙的雨帘。
她微微欠动身子环顾洞内,实在不喜欢单独在这里面。这洞穴有种邪恶的气氛,又黑又潮湿,而每当外面雷声大作时。空旷的洞内就响起鼓声似的回声。洞的后方一小池自山里涌出的温矿泉冒着宛如来自地狱的白烟。
山姆说他们是很幸运才能找到这个位于一座体火山上的洞穴,但她一听见“火山”两字,便联想到橘红色的火焰自他们栖身之处冒出来的情景。她转身盯着池里冒出的蒸气,幻想着撒旦随时会乘着熔岩而至。
一段细枝喀啦折断,她急急回头,一个长着巨角的男性身影出现在洞口。
她发出尖叫。
“该死的到家了,莉儿!是我,山姆!”他走进火光中。
“啊噢!该死的北佬!山姆下地狱了!快拿把铲子来!”
“曼莎!”莉儿一见那只栖在山姆头上拍着翅膀的八哥,立刻站起身来。
“把它弄离我头上可以吗?”山姆将一个袋子放到地上。
莉儿举起手臂,曼莎飞到上面跳着,接着到她肩上磨蹭着她的耳朵。她揉揉鸟儿的头。“我真高兴你找到它了。”
“我没找到它,是它找到我。像只蝙蝠似地飞下来,差点抓掉我一半的头发。”他摸摸头顶又喃喃道:“我早该知道飞回营区太合逻辑,毕竟它也是‘女性’。”他看了她们一下,又说道:“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啊噢!我一度迷失,而今寻回自我,我知道……啊噢!山姆是个蠢蛋!”
他皱紧眉头。“继续呀,死八哥,我们很快就会有烤鸟当晚餐了。”山姆在他带回来的袋子旁蹲下。
莉儿仔细一看,发现那是车上的防水帆布。他将之打开,里头是一些补给品。
“有些东西被冲到峡谷末端了,这里有桃子罐、一罐豆子、一个锅和一条毯子,还有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你的小包。”他把装了她的肥皂、梳于之类小东西的小帆布包丢给她。
“我还发现了这个油布包。”他拿出一个蓝色的布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它不在我准备的东西里面,一定是别人的。”他解着系绳。“如果运气好,或许里头会有我们能用的东西。”
“山姆……”莉儿先认出了它。
“花生吗?”他喃喃抱怨着。
“是吉姆把曼莎给我时一起送我的。”
曼莎飞下来啄起一颗花生。喀啦——喀啦。
山姆畏缩地摇了摇头,然后才又拿出其他的东西。“香瓜和芒果——峡谷另一边有不少,香蕉,还有你最爱的——”他拿起一些红莓并露齿一笑。
她交叉双臂,对他露出她可不觉得有趣的表情。
“还有我最喜观的,‘乌比’。”他拿出一些褐皮、长形的根状物。
“什么是‘优——比’?”她对着它们蹩眉。
“山药,一种甜马铃薯。”
喀啦!喀啦!喀啦!
“它们配烤鸟吃味道好极了。”山姆瞪着曼莎,丢丢马铃薯像是在掂它的重量好丢出去。八哥鸟不理会他,只是退自又啄开另一个花生。
“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莉儿探过去看。
“没什么。”山姆用帆布盖住它们。
“那不是威士忌酒瓶吧?”她蹩眉转向他。“你在车上放了威士忌?”
“为了医疗和让我们取暖啊。”
“我还以为毯子才是用来取暖的。”
“这条可不行。”山姆拿起毯子绞出里面的水,把它铺在靠火边的岩上。“饿了吗?”
“我已经吃了些香蕉,你吃吧。”她看着外面的大雨,想起先前的大水,于是又问道:“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不会有事的,这里够高了。”他继续拿出东西。“那些马铃薯要等一会儿才会熟,也许你可以先吃点别的。”他开始把几块岩石搬到火边。
“你在做什么?”莉儿问道。
“烤热石头来烤马铃薯。”
“哦!”她看着他把扁平的岩块架在火上,才刚伸头想看清楚些,他却突地转过头来,两人的鼻尖差点撞上。
她微笑道:“啊。”
他看向他处,仿佛正试着思考似地揉揉前额。
“你忘了要怎么做吗?”她猜测着他突然停下的原因。
“不是。”他的肩膀僵了一下,她觉得仿佛听见他无声地数数,但她还未及开口,他已抽出他的刀递给她。“要不要帮我个忙?”
“好啊!”她很高兴能帮他。
“拿着刀到那边去,”他指向他收集来的一堆树枝。“把叶子多的枝叶砍下,叶子太多会很呛人。”
“好。”她走向那堆木柴开始工作,不多久便已将枝叶分开。她望着沾满黏黏树汁的双手,试着在长裤上擦掉,却越弄越糟,连刀柄都沾到了。她转头愧疚地看看山姆,这毕竟是他的刀。不过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一点树汁又有何妨?想到它总会消失后,她又哼着“狄克西”拿起一根挺重的树枝想砍下多余的枝叶,结果运气不好。
她湿热的手心让树汁变得更滑了,她在裤子上抹抹手又试了一下,把树枝挟在膝盖中间,双手举高刀子,成功了!她拿起另一根,毕竟好方法是值得一用再用的。她高高举起刀子,它却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噢,妈的!她闻声转头去找刀子。
它就在山姆的右肩上。
她惊骇地看着他在距她不到十呎处站起来,瞪着插在他汩汩流血的肩上的刀。
“任何笨得会给赖蕾莉一把刀的人都活该被砍。”他咕味地颓然倒地。
“山姆!”她跑向他。“我好抱歉!真的!”她蹲在他身旁拍着他的脸颊。“求求你,山姆,求求你醒来。”
她挨过去把他的头放在她膝上。“山姆?山姆?”她看着他苍白干燥的唇,看着他流着血的肩上的刀,开始哭起来。她得做些什么才行呀。“醒醒,山姆!”
没有动静。
“山姆?山姆?”她又拍拍他的颊。“醒来,你这该死的北佬。”
他往上瞪着她。“山姆!我好抱歉,又好高兴你醒来了。我该怎么做?”
“把刀拔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尖锐。
“刀?”她骇然低语道。
他急促地吸口气。“不是,是我的牙齿。”他合上双眼。“我当然是说刀。”
“现在吗?”
“明年以前就可以了。”
“好吧.好吧。”她握住刀柄。“我要怎么把它拉出来呢?”
“用你的手。”
“不是,我是说还有其他我该做的事吗?”
“别再想了,随你怎么做吧!”
她握着刀紧闭双眼,然后拉出刀子。
“现在你可以张开眼睛啦!”
她照做。鲜血自他衬衫的裂口渗出来,她的胃一阵翻搅,眼皮变得沉重。
“不许晕倒,天杀的!”
她闻言双眼大睁。“我不会。”
“替我拿威士忌来。”
“我认为你现在不该喝酒,山姆。”
“去拿那天杀的威士忌,现在!”
“好吧,好吧。”她轻轻放下他的头,拿了酒瓶又匆匆赶回他身边。
“让我喝一些。”
她打开瓶盖把瓶口凑到他唇边,他咕噜噜喝下几大口。
“现在,倒一些在伤口上。”
她对他蹩起眉头。
“快点做。”
她连忙照做,他痛得猛吸一口气。她无能为力地坐在那儿看他缓缓深呼吸着。
然后他张眼看着她。“扶我起来。”
她扶起他。
“再高一点,”他粗声道。“这样才看得见伤口。”
她挪挪身子协助他坐高些。
“拉开衬衫。”
她拉开衬衫。
他看看伤口说道:“扶我躺下,再给我喝些酒。”她全照做了。“好多了。去找块布来压住伤口好止血。”
她轻轻放下他的头,拿着那条毛毯回来,用毛毯的一角压住他的伤口。她又哭了起来。
“别在我上面哭行吗?你都把我淋湿了。”他睁开眼睛看了她好半晌,然后微微一笑。“别担心,莉儿,我还有过更严重的伤呢。”
“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她喃喃道。
“我知道,现在我要睡了。你继续压,血很快就会止了。伤口可能需要缝几针,不过……”他的声音逸去。
她屏息地看着他整整一分钟,他有呼吸。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把毛毯按在他肩上,他的话在她脑中不断回响:“缝几针……缝几针……”
她来缝吗?她拉起毛毯看看伤口,出血速度已经变慢,只看见一丝的红,但她的罪恶感却正全速涌出。她起身去拿她的梳子和香皂,找到了装满针和一卷线的小铁盒。她转向山姆做个深呼吸,把线穿好后,她看看他又看看针线,试着鼓起勇气。
26/32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