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辗过郊区的石头路,满车的鸡又叫又啼,曼莎也不甘寂寞地表演它模仿了四天的鸡叫。蕾莉微笑着从山姆的头上拿走一根羽毛,鸡毛插在他系眼罩的带子上,使他看起来真像个印地安人。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一只禽类、任何一根羽毛……再也不要听任何啼叫……”山姆看着叫得不亦乐乎的曼莎喃喃地埋怨着。
“哎,山姆,要不是碰到这辆车,我们还在走路哪。”
他不悦地看看她,挥走飘到眼前的羽毛。愈靠近城市他就愈古怪,除了发牢骚什么也没做。蕾莉在猜想是否是因为无法与同僚并肩作战而懊恼,但随即否定这个想法,离开吉姆时他并没有很不高兴。
蕾莉拿开一根鸡毛,看看自己的衣服,不知父亲看到自己会怎么想。她早已不是那个穿着丝质长裙在闺房中等待他的女孩了。虽然给她衣服的土著女人也给了她一把梳子,可是她参差不齐的头发还是怎么也梳不好。她的衬衫大了两号,露出穿在底下的男人内衣。红绿条纹的棉布裙长得拖在地上。她的脚上是一双绣花平底鞋,脚趾头由破损的前端露了出来。
她的脸因日晒而黑了许多,山姆还说她长了雀斑。她吓坏了,马上想起她哥哥,那鼻子、头部和背部全是雀斑的猎犬。山姆笑着说他只在即将吻到她时才会看到那些雀斑。
车子在一幢高大的砖屋前夏然而止。山姆先跳下车再扶她下来。他不大必要地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她的腰。她的脚因维持同一个坐姿太久;不大能支持她的体重,因而踉跄了一下。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的山姆问道:“你还好吧?”
她微笑着点头,转身对车上叫:“曼莎!”
山姆低咒了些什么。
曼莎由鸡笼上跳到蕾莉肩上,她转头对它说:“你要乖一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们要去见我的父亲了。”
“噢,安静,你这个小鬼!”曼莎的声音改成低音。“可恶的北佬,噢!我是一只八哥,山姆是屁蛋。”
“把这只鸟留在别的地方——例如最近的屠宰场,不是很好吗?”山姆问。
她不理他们两个,转身去看那幢建筑物,那儿有五扇厚重的门。“走哪一扇门?”
“他是你父亲,由你决定。”他把双手交抱在胸前,冷冷地看她一眼。
“我知道你为何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一副想跟全世界打架的样子。”
他低咒了一声。
“你很紧张。”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紧张过。”
“我知道,你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嫉妒过。”她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向最近的门。
“这不可能是我的女儿,”高大的灰发男人傲慢地对抱着曼莎站在门口的菲律宾佣人说,而且还以足以把蛋煎熟的愤怒眼光看了他一眼。后者的反应是像根石柱般站着。
“我的天!”她父亲接着说。“她的衣服像个脏乱的农妇,头发像老鼠窝,而且她的皮肤几乎是……棕色的。”
那菲律宾人同情地看了蕾莉一眼,才带着曼莎关上门离去。
她父亲转身向她,极其不悦地上下看着她。“幸好你母亲没有活着看你这副样子。”
蕾莉闭上眼睛忍住羞辱和伤心的泪水。她想要的是一对爱她的、以她为做的父母,她吸口气看着她父亲和因她被绑架而赶来菲律宾的五位哥哥。赖家的男人都在这里了,而她像个淘气的小孩般站在他们的对面。
不过,山姆站在她背后,而且握着她的手。他在那儿默默地支持着她,傅山姆永远会在她身后支持她,这一刻她更加爱他。她父亲开始在她面前踱步,她更加握紧山姆的手。
她父亲停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你真替我们找够了麻烦,如果你哥哥的信中没有说错,这也正是你从小就最擅长的事;这几个星期里,你害我每天在海湾等上好几个小时,而且晚了十四天才到,好啦,小姐,你有什么话说?”
她害他“等”?她想了一下,老天,她等这个人对她有一点爱和接受的表示,等了十七年!一直到山姆鼓励地捏她一下,她才发现自己正死命地紧紧抓住他的手。她也反捏他一下,表示感谢。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抬眼望向她的父亲。“我害你等?”她说完又说一次,愈来愈大声,根本就是在大叫:“我害你等!你这个傲慢的人!”泪水出现,她再也无法阻止它们倾流而下。
她上前一步,靠近这个养育了她,却从不曾给她一丁点时间的男人。“我告诉你什么叫‘等’,亲爱的父亲。等待不是几个小时或几个星期。那是十七年。十七年来我等待你回家,等待你露出一点点爱我的意思,我自己的父亲哪!而你一直不回来,一直没有时间,或者你是因为一直都不关心,所以没有时间可以施舍给我?”
“嘿,你给我听着,小姐——”
“不!你才给我听着,”她以食指点着他的胸前。“我是你女儿,我是赖蕾莉,那个多年来努力要达到你的要求的女孩要做淑女,哈!我不是淑女,我是一个人——有感觉、有思想、有一颗心的人。而且我还是一个好人,有很多的爱可以给别人,可惜你一直不在附近,没有机会发现,不是吗?”
“蕾莉……淑女是不会——”杰夫警告着。
蕾莉转向她哥哥。“淑女不会怎样?咒骂?说话?吃饭?思想?是谁定下这些愚蠢规矩的,杰夫?淑女就不是人吗?如果她们不是人,我很高兴我不是淑女!”
拍手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静,那是山姆。蕾莉笑着转身说:“谢谢。”
山姆看看她家的两个男人。“她说得对,她不是什么淑女,她是一个女人。”
“这是谁?”杰迪问。
“傅山姆,”蕾莉回答。“要不是他,我现在不会在这里,一位真正的父亲会感谢我还活着,而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抛弃自己的孩子?”
“我没有抛弃你,”他怒道。“你有哥哥和仆人,不过显然这些人都没有把你教好,你太目无尊长了。”
“尊敬是要努力才能得到的。”
“那你如何得到别人的尊敬?穿着破布到处跑?”他转向她哥哥。“看看你们弄出了一个什么,我的上帝——”
“我想你的意思是感谢上帝,至少我知道他们曾经努力的教我,他们还有足够的心留在我身边,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带我,而你——你对爱根本一无所知。我不了解你,你有这么多理想,甚至因为怕马儿受到虐待而不乘坐马车,可是对你这从未看上一眼的女儿呢?你对动物的关心比对亲身骨肉更多,多么悲哀!”她后退一步,碰到了山姆。
她父亲冷冷地看她一眼,眼光比她的更冰寒。“马匹本来就比女人有价值。”
她深吸了一口长长的气,藉以控制这话形成的伤害。
她父亲将他的不悦转向山姆。“你是谁?”
山姆摆出见到路拿上校时的冷漠态度。“我姓傅,来自芝加哥的贫民窟。”
“你就是那个拿钱杀人的美国佣兵。”她父亲以一种跟他同居一室就受不了的傲慢说。
蕾莉因愤怒而颤抖。“我的天,你甚至比不上山姆的一半。”
山姆伸手抱住她。
她父亲刻意地看着山姆的手臂再看着她。“你下贱!”
山姆浑身僵硬起来。“再说一句这种话,不要钱我也会割掉你的喉咙。”
她父亲转身向门口走去,哥哥们让路给他,他开了门后转身过来。“她不值得费事,完全不是我的期望,你们养大了这个……你们自己处理。我没有女儿!”他关门离去。
“这个肮脏的杂种,”山姆骂着,握在她肩上的手紧得她缩了一下,他放开她,轻轻地揉弄着低头说:“对不起。”
她在这时哭了起来,他将她揽入天堂般的怀抱中。她哭得很厉害,倒不是为了那些伤害与失落,而是为了那些被浪费掉的梦想,以及为了一个根本不想要她的人努力地虚掷的时间。她为自己如此渴望却从来不曾拥有的父母而哭,她也为那个不知父母之爱为何物、永远在无语问苍天的小女孩而哭。
她退出山姆的胸前,她的哥哥们一如往常的,在她哭泣时无助而不安地站在一旁,可是她知道他们爱她,而且他们都曾努力的照顾她。
杰夫每次要骂她之前就揉揉额头,现在也是。“我们一直设法保护你,蕾莉,他一向是个严苛的人。”
“他是石头。无心无肝的石头,”她说。“我现在才了解你们真的是在保护我。”
她转向会让她想起山姆的杰迪。“尤其是你。现在我知道你为何不让我来菲律宾了。你并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一个不祥的东西对不对?”
他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不是,不过你真是一个小麻烦,我身上好多伤痕可以证明。”
“我敢拿一个月的薪饷打赌他胸前不会有一个L型的疤。”山姆喃喃地说。
她与他们一一拥抱,到杰夫时,他说:“来吧,小妹!我们带你回家吧!”
“不,山姆……”她转身跑回山姆身边,那个菲律宾人正好打开门,曼莎像往常一样飞到她头上。她的哥哥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鸟。
她微微笑道:“这是曼莎。”
“噢,我是曼莎,我是一只八哥!山姆是屁蛋!”
她的哥哥们都笑了,山姆没笑。
“噢!”曼莎学山姆的低音。“你尝起来像威士忌,陈年而香醇的威士忌。”它的声音马上换成女性微喘的声音:“噢……山姆。”
蕾莉的哥哥们不再笑了。
“噢,来吧,甜心,我要在你的里面。”
五双眼睛由鸟儿看到蕾莉,再看到山姆。
蕾莉感觉到山姆僵硬起来,轻声骂道:“我还以为曼莎睡着了。”
她看着她的哥哥。“嘿,杰迪……”杰迪挥了第一拳,蕾莉挥了第二拳。
圣母教堂的结婚钟声第二天就响了,许多人好奇地挤进砖造教堂,坐在长椅上观礼。全身不是白色就是金色的神父为新人福证,除了努力对满嘴脏话的鸟语听而不闻外,还得对环成人肉围墙堵在新人背后五个满脸青紫的大男人视而不见,他们有的嘴唇破了,有的眼睛黑了,有的不知哪里痛得直皱眉;他还得在简单的金戒指套不进新娘肿得发青的手指时,看向别的地方。
他在上帝的眼光中执行他的职务,他为这桩婚姻福证。祝福的话一说完,那个高大的、独眼的黑发魔鬼抓起新娘就吻,长度一直到他已主持了圣体降福式,念完了祈祷文、使徒信经和圣餐祷文加起来,他还没有结束。等新郎放开新娘时,教堂内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步入婚姻的意愿丝毫没有怀疑。
这一群身上到处有“枪下婚礼”的记号、行为举止却完全不像的新人走过两道,新娘与新郎似乎乐得不得了。神父则在他们身后摇头,转身回到教堂时却僵硬了。
深沉而宏亮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教堂,上帝都在大笑了。
而且上帝还持续笑了许久,后来的十年内,他给了山姆和蕾莉六个女儿,每一个如漆的黑发与浅蓝色的眼睛,而且每一个从十个月大开口讲第一句话以后,就讲个不停。
最大的山美有她父亲坚毅的方下巴和性格,她比附近的任何一个男孩都跑得快也更聪明也最会打架——这是她父亲偷偷引以为傲的。安娜则是个小淑女,喜次粉红色,将来想要当女演员。佩欣深爱动物,把家里弄得像座动物园,尤其最爱那高龄已经十二的曼莎。
阿比脾气很好,她也必须如此,因为她每星期都会摔破东西,最近一次是卡在两层楼间的送物垂箱里.山姆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她救出来。茉莉的嘴一张开就关不了,她才四岁就已经学会加法了,因为山姆教她数被她妈妈烤焦的圣诞饼。
最小但当然不会是最后和最安静的一个是莉莉,她一哭全维吉尼亚州麦克林镇的人都知道,她父亲发誓他在该州首府的军事顾问办公室工作时,都听得到她的哭声。
不过.在一九〇四年的圣诞节——一切倒还算安静。
山姆拿起放在心爱皮椅上的杂志放在旁边桌上,坐下来。他靠向后面,转动僵硬的肩膀,然后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在圣诞树上闪烁的烛光。这棵巨大的树高达十呎,立在他装了水和沙的沉重石瓮中;蕾莉曾为了它是否直立跟他争辩了十五分钟,现在看着,的确是比较偏右。
树上装饰着闪闪发亮的立体纸摺动物、条纹棒棒糖和玻璃球,还有上了发条欢会唱歌的音乐盒小鸟。山姆拍拍口袋中的长条扭匙,他被吵够了,树顶是个瓷制天使,四周还有许多烤焦得姜饼娃娃。昨夜在他们放好礼物、塞好每只袜子、点起蜡烛之后。他曾在烛光下与他的妻子做了一次甜美而悠长的爱——当然记得锁上客厅的门。
他看看现在正坐在地上和女儿们玩的蕾莉,她没有什么改变,或许因为生产胖了一些,但因为胖的是胸部,他并不反对。她醇酒颜色的长发堆在头顶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让他想起他们的卧室,纠缠的床单、散乱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和低沉的话语……
山姆的眼光转向安全一点的管家身上,五十来岁的梅达正在弹钢琴,曼莎在旁唱着荒腔走板的“魂断蓝桥”。女孩子们很快地跑到钢琴边去唱歌,蕾莉起身过来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他伸手圈住她。
舒服地坐了几分钟后,他想找他的烟斗,一本“淑女家庭”放在桌上,有篇文章的题目吸引了他:“圣诞节真正的精神”,他翻开来念着:
“儿童是上帝的天使,被他派来人间,点亮这个世界,我们为这些来自天上的使者所做的事,尤其是在这一个属于他们的时间里所做的事就像为善不欲人知的功德,将来都会三倍的回报到我们的身上来。”
他看看他的家人,这些他不为人知的所积下的德,他的几个女儿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系着圣诞节的红发带,像一群天使般唱着歌。还有他穿着天鹅绒和蕾丝的美丽妻子,她的爱给他这些孩子,她以她特殊的方式掳获了他的心。他们的孩子如果是他的天使,她就是他的天堂。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慵懒而舒适的微笑。
博山姆是因此而存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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