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伊凡误以为我听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说过,我们的友谊不能建立在谎言上,我其实很清楚他说的事。事情的开始是妈妈某天从爸爸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支口红,爸爸推说他完全不知道口红是打哪儿来的,还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定是办公室同事开的恶意玩笑。爸妈吵了一个晚上,而我整晚学到的不忠字眼,比从所有妈妈爱看的电视连续剧中听到的还多。虽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员就在你隔壁房间上演的戏码,自然更真实。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现在轮到你说了。”伊凡接话。
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伊凡低声咒骂了几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课,他还加了一句:“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呢,我们两个之间的。”他起身朝工具间走去,我则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阳走着,突然转身一看,我身后的影子又重新变回娇小的样子,而警卫身前的影子则比我的大出许多。在这一周的开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轨了,这让我着实安心不少。也许妈妈说得对,我的想象力太丰富,让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来我还没原谅雪佛太太对我的处罚;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妈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校长,跟她说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们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们并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认为坦承这样的隐私很不合时宜,难道她以为消息传开以后,会对我有利?我跟伊丽莎白根本毫无机会啊,好吧,就算我假设伊丽莎白喜欢戴眼镜、个子又娇小的男生(这已经是一个相对乐观的假设),还假设她就是欣赏跟马格完全不同类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类型——的男生,她又怎么会梦想与一个众所皆知其父亲为了外遇而抛家弃子的人,携手共筑未来?尤其主因还是这个儿子不值得做父亲的为他留下来。
我不断反思这个念头,在学生餐厅里、在地理课上、在下午的休息时间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决定跟妈妈解释她让我陷入困境的严重性,但就在我用钥匙扭开锁孔的瞬间,我想到这么做就是出卖伊凡;我妈第二天一定会打电话给校长,责怪她没有保守秘密,而校长根本不需要经过一连串调查,就可以揪出流言传出的源头。一牵连到警卫,就会危及我们的友谊,而在这所新学校里,我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岁,当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后,我发现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得另找方法来跟妈妈摊牌。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6)
我们看着电视吃晚餐,妈妈没心情跟我聊天,自从爸爸走后,她几乎不怎么开口,仿佛每个字都太沉重,让她无力发出音节。
睡觉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课休时间对我说过的话:随着时间流逝,有时事情自会迎刃而解。也许再过一阵子,妈妈就会再到房间来跟我道晚安,就像从前一样。这一夜,就连挂在半敞窗户上的窗帘也纹丝不动,万物皆惧,不敢惊扰笼罩房子的整片寂静,连藏身在帏幔褶皱里的影子也不敢妄动。
大家可能以为我的人生历程会因爸爸的离家而改变,其实并非如此。爸爸经常很晚下班,我早已习惯跟妈妈一起相依,共度晚间时光。虽然我很怀念全家一起骑脚踏车出游的时光,但我很快就习惯用看动画片来取代这项娱乐,妈妈会在她看报时放任我看动画片。新生活、新习惯,我们会在街角的餐厅共吃一个汉堡,然后一起到商店街闲逛,通常这时商店都打烊了,但妈妈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点心的时候,她总是向我提议邀请朋友来家里玩,我耸耸肩,承诺会这么做——等下次吧。
整个十月都在下雨,七叶树落叶纷纷,鸟儿越来越少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鸟鸣声悄然杳去,冬天,就姗姗而来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着阳光出现,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阳光才凿破云层射出来。
天空才刚转为湛蓝,自然科学老师就规划了一次户外教学课程,我们只剩下短短几天可以采集制作像样的植物标本。
一辆租来的游览车把我们载到小城外的森林旁,于是我们六年级C班全体同学,勇敢迎战腐殖土和湿滑的土地,捡拾各种蔬菜、树叶、蕈菇、野草以及会变色的苔藓植物。马格领头行军,俨然一副上士的模样,班上的女生争相装腔作势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视线须臾不曾抽离伊丽莎白。她跟其他同学保持一段距离,假装没注意到,但我可没被骗住,我很沮丧地认识到,她正为此窃喜不已。
因为看到一株橡树根部冒出了一朵鹅膏菌菇,菇头长得很像动画片中蓝色小精灵的帽子,我一时太过专注,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被队伍抛在后头,一个人掉了队。换句话说,我迷路了。我听到老师在远处喊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没办法判断他的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我试着重新归队,但很快就屈服于事实:要么是森林无边无际,要么就是我一直在绕圈圈。我伸直了头望向槭树梢,太阳已经偏移,把我吓得魂不附体。
顾不得自尊心,我用尽全力大叫,同学们应该离我有很大一段距离,因为我的呼救声没有激起任何回应。我跌坐在橡树根部,开始想念妈妈。要是我回不去了,谁能在晚上陪伴她?她会不会以为我和爸爸一样离开她了?爸爸至少还先告知了她,但她铁定无法原谅我就这样抛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会忘记我的存在,就算她因为太难开口而很少与我交谈,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间和我道晚安,我还是知道她一定会难过。天哪,我早该在对着这朵该死的菌菇胡思乱想前,先想到这些后果。要是再让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头扭下来,狠狠揍一顿,谁叫它把我害得这么惨。
“你在搞什么鬼啊,白痴?”
这真是我开学以来头一次这么开心看到马格的脸,他从两株高大的蕨类中现身。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7)
“自然老师快急疯了,他已经准备要展开大规模搜索,我跟他说我一定会找到你。打猎时,我爸总是不停地说我天生只会找到劣等猎物,我终于相信他说对了。喂,快点啦,你真该看看自己的蠢样,我确定我要是再等一会儿才出现,铁定会看到你像个爱哭鬼一样挂着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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