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发射架是为第一波种子火箭量身打造的,但火箭反而比不上发射架那么壮观。这些火箭是以老式的阿波罗和德尔塔火箭为蓝本,通过装配线作业大量生产,性能结构刚刚好符合任务的需求,没有丝毫多余的复杂设计。那一年,冬去春来季节交替这段期间,数量惊人的火箭盘踞在发射台上,一艘艘的宇宙飞船仿佛棉白杨的豆荚一样,准备载运冬眠的生命,到那遥远的不毛之地。
可以这么说,那是整个太阳系的春天,就算不是春天,至少也是拖得很长的秋老虎。太阳的氦核心大量损耗,太阳系里可以住人的区域正逐渐向外扩张,开始涵盖到火星,而最后也会扩展到木星最大的卫星加尼米德。通称“木卫三”的加尼米德似乎有地底海洋,是后期地球化改造工程另一个有潜力的目标。火星上,经历过百万年的温暖夏天,极大量的冷冻二氧化碳和水冰已经开始升华为大气。时间回旋刚出现的时候,火星地表的大气压力大约只有八毫巴,差不多像圣母峰上方四公里半的高空一样稀薄。如今,就算没有人类的介入,火星的气候也大有进展,已经和地球极地山峰的气候差不多,弥漫着气态的二氧化碳。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温和了。
我们打算让火星气候的发展更进一步。我们打算把氧气掺进火星的空气中,绿化火星的低地,创造池塘。目前,那些地方的地底冰层已经开始在定期溶化,喷出蒸气泉,或是有毒的泥浆。
在那个发射架的冬天里,尽管危机四伏,我们依然满怀乐观。三月三号那一天,计划中的第一波种子火箭发射已经迫在眼前。那一天,卡罗尔?罗顿从家里打电话告诉我,我妈妈中风了,情况很严重,可能没救了。
我联络了当地一个医生,请他到园区的诊所帮我代班。等一切安排妥当,我立刻开车到奥兰多,订了隔天早上第一班飞机飞到华盛顿。
卡罗尔到里根国际机场接我。她显然没喝酒,人很清醒。住在罗顿家庭院的小房子那些年,这个女人总是表现出一副令人迷惑的冷漠,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温情。此刻,她却展开双手来抱我,我也回抱了她。然后,她退后半步,微微颤抖的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说:“泰勒,我很难过。”
“她还好吗?”
“目前恐怕只剩一口气了。车子在等我们,我们车上再谈。”
我跟着她走出机场,坐上车子。那辆黑色的豪华大礼车贴着联邦政府的标志,想必是爱德华本人派来的。司机不太讲话,默默将我的行李放进后车厢。我向他道谢,他用手轻轻举了一下帽檐答个礼,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坐到驾驶座上,和后面豪华的乘客厢隔开了。不等我们交代,他就自己往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的方向开去。
卡罗尔的模样比我记忆中更消瘦,坐在大礼车的皮椅上,看起来像小鸟一样楚楚可怜。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条棉手帕,轻轻擦着眼睛。她说:“不知怎么就是想哭,昨天我的隐形眼镜不见了,大概是哭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你大概想不到我会这样。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我,只要有你妈在我们家,家里就不会乱七八糟,而且,只要知道她人在旁边,就在草坪对面,我就安心了。那就是我的福气。我一向睡不太好,你大概也知道。有几次我半夜醒过来,感觉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脆弱,整个人就要掉下去,就这样从粉碎的地板陷下去,永无止境地往下掉。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在小房子那边,睡得很安稳。仿佛在法庭上提出证据。呈庭供证甲,贝琳达?杜普雷,证明心灵平静的可能性。泰勒,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她就像整个罗顿家的支柱。”
我大概想象得到。其实我们就像一整个大家族,尽管小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两栋房子之间的差异: 我家的房子,简陋而安详,而大房子里,玩具比较昂贵,吵起架来比较惊天动地。
我问她,爱德华有没有去过医院。
“爱德华?没有,他太忙了。为了送宇宙飞船上火星,他似乎忙到没有时间回家吃晚饭,只能在城里吃。我知道小杰也是为了这件事留在佛罗里达,不过我想,如果整个计划有所谓务实面的话,他处理的应该是比较务实的问题,而爱德华就比较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从好几顶不同的帽子里把钱变出来。不管怎么样,葬礼的时候爱德华一定会来。”我脸上抽慉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是说万一的时候。不过,大夫说……”
“她不会复原了。”
“是的,她只剩一口气了。泰勒,你还记得吗,我自己也是一个医生。我也帮人看过病。很久以前有一段日子我还能够帮人看病。没想到,现在你也是医生了,自己也在帮人看病。唉,世事难料。”
我欣赏她的坦白。也许那是因为她难得这么清醒。此刻,她似乎回到这个明亮的世界,一个她逃避了二十年的世界,可惜这个世界还是跟她记忆中一样令人难受。
我们终于抵达了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卡罗尔已经跟楼层的护士打过招呼,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我们就直接走到我妈的病房。卡罗尔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我问她:“你要进来吗?”
“我……不了,我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我已经跟她道别过好几次了。我不想待在这种到处都是消毒药水味道的地方。我到停车场去,跟那几个推轮床的人一起抽根烟。待会儿我们在那边碰面好不好?”
我说好。
我妈还是昏迷不醒,身上插满了维生系统的管线,有一部机器在调节她的呼吸。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她的胸腔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更苍白了一点。我摸摸她的脸颊,她没有反应。
出于医生的本能,我不自觉地撑开她的眼皮,大概是想看看她的瞳孔有没有扩张。只是,中风之后,她的眼睛出血,红得像小西红柿,整个眼球充满了血。我和卡罗尔坐车离开医院。她邀我到她家去吃晚饭,我婉谢了。我说我会自己弄点东西吃。她说:“我知道你妈的厨房里应该会有东西可以吃。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很希望你到我们大房子来住。虽然你妈不在了,家里有点乱,不过,我还是可以清一间客房让你凑合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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