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飞镖拿给我。飞镖出乎意料地轻,还不到一颗大联盟棒球的重量。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万里无云的火星天空,数百只飞镖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将人类的命运灌注到贫瘠的土壤中。接下来,就看命运会为我们带来什么。那一天,距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爱德华?罗顿到佛罗里达园区来巡视。就在那个时候,杰森的症状复发了。那些症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作了。
去年,杰森到诊所来找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他的症状,虽然有点犹豫,但说得有条不紊。他的手臂和腿会感到短暂的虚弱和麻痹,还有视线模糊,偶发性的晕眩,不定期的大小便失禁。虽然这些症状都还不至于会导致肢体残障,但出现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已经不容忽视。
我告诉他,可能的病因很多。不过,他一定和我一样心里有数,很可能是神经上的问题。
拿到验血报告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报告上显示,多发性硬化症的检验项目呈阳性反应。自从十年前化学药剂“硬化他汀”问世以来,多发性硬化症已经是可以治愈或可以控制的疾病。有点讽刺的是,时间回旋发生的时候,蛋白质组学正好也同时获得许多医学上的重大突破。我们这一代,也就是我和杰森这一代,也许逃不过世界末日的命运,但至少不会再死于多发性硬化症、帕金森症、糖尿病、肺癌、动脉硬化症,或者阿兹海默症。工业文明的最后一代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健康的一代。
当然,事情也不完全是那么简单。诊断确认的多发性硬化症病例中,将近有百分之五对“硬化他汀”或其他治疗方法没有反应。临床医师开始讨论这些病例,认为那是一种“多重抗药性多发性硬化症”,甚至可能是症状相同的另外一种疾病。尽管如此,杰森的初期治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我开给他的处方是每日最小剂量的硬化他汀。从那以后,一直到爱德华抵达那一天的那段期间,他的症状完全消失了。爱德华抵达园区那一天,就像刮起一阵难以捉摸的热带风暴,走廊上挤满了国会助理和媒体记者,像是暴风过境后散落满地的残骸。
爱德华代表华盛顿,我们代表佛罗里达;他代表经营管理,我们代表科学和工程。小杰则是在两端之间游移摆荡。他的工作基本上是确保决策委员会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不过,他也经常会挺身对抗官僚体系。这样一来,那些科学家也就不再闲言碎语,说他只是靠他爸爸的关系。他们开始把他当成同伙的哥儿们。小杰说,麻烦的是,光是让火星计划付诸行动,还不足以满足爱德华。他想要更细腻地操作这个计划。通常,基于政治上的因素,他会把合约交给那些风评不佳的投标厂商,以换取国会的支持。基金会里的员工私底下对他冷嘲热讽,然而,当他莅临的时候,他们还是很乐于抢着跟他握手。
今年巡视的高潮,是爱德华在中心的大会堂里对员工和来宾致词的时候。全体员工鱼贯进场,安分守己像小学生一样,看起来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等大家就座之后,杰森站起来介绍他父亲。我看着杰森从阶梯走上舞台,站到讲台后面。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松软地垂挂在大腿旁,转身跟他父亲握手的时候,靠脚跟支撑身体,姿势很怪异。
小杰简单隆重地介绍了他父亲,然后就退回舞台后面,和那群高层主管坐在一起。爱德华走到台前。圣诞节的一个礼拜前,爱德华就已经满六十岁了,但别人会误认为他是一个五十岁的运动员。他身上穿着一套三件式西装,显得腹部扁平,稀疏的头发剪成阿兵哥式的平头,看起来朝气蓬勃。他的致词还是那一套制式的官方语言,恭维克莱顿政府充满远见,恭维聚集在现场的员工为“基金会的高瞻远瞩”所做的贡献,恭维他儿子“充满创造力的管理”。他对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说:“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将为生命带来梦想,为一个不毛之地的星球带来生命,为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世界带来全新的希望。”现场欢声雷动,高举挥舞的手像波浪一样,大家笑得咧开了嘴,充满野性。然后,爱德华在安全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了。
一个钟头后,我在主管午餐室里找到了小杰。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假装在看“天文物理评论”出版的单行本。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到底有多严重?”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你该不是说我爸爸那种旋风式的来访吧?”
“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在吃药,而且很准时,每天早上和晚上。可是,又发作了。今天早上很严重。我的左手臂和左腿不能动了,像针在刺一样,而且愈来愈严重。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几乎每个小时就会发作一次。那种感觉很像整个左半边的身体通了电一样。”
“你有时间到医务室来一下吗?”
“时间当然有,可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我不想惊动你,不过,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我实在没把握还能不能走路。我一直等到爱德华演讲完了才想办法走到这里来。不过,我很确定,如果我现在想站起来,一定会跌倒。我觉得我没办法走路了。小泰……我没办法走路了!”
“我去找人来帮忙。”
他忽然坐挺起来。“不准叫人。必要的话,我可以坐在这里等,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警卫的时候。”
“这样太荒唐了。”
“或者你可以扶我站起来,不要惊动别人。这里离医务室只有二三十公尺吧?如果你可以抓住我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哥们儿勾肩搭背一样,也许我们就可以走到那里,不会惊动到别人。”
后来我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不是答应他这种伪装掩护的方式,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去。我抓住他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撑着桌沿站起来。我们设法直接经过自助餐厅,不绕路,但他一路拖着左脚,那种姿势实在很难掩饰。还好运气不错,没有人仔细看我们。到了走廊,我们一直靠着墙壁走,这样他瘸着腿的样子就比较不会引人猜疑。有一个高层主管忽然从走廊尽头冒出来,当时,杰森立刻压低声音说:“停下来。”接着,杰森身体靠着一个展示架,假装站在那里跟我聊天。他右手抓着那个铁架子,抓得很用力,手指关节都泛青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个主管从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点了点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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