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谈论我,不是吗?”玛勒落了座,“咋不往下谈了呢?我不介意。” “你错了,”克伦斯基说,“我们根本没有聊你的事……”
“他撒谎,”我插了一句,“我们是在谈你的事,只是还没怎么谈。玛勒,我倒希望你能跟他说说你家的情况,我是说,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情。”
她阴沉着脸,“你怎么对我家的情况感兴趣?”她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家的事无聊至极。”
“我才不信呢,”克伦斯基茫然若失地说,“我觉得你打了折扣。”
他俩的说话表情真让我吃惊。好像她在暗示他不要太急躁。他们心照不宣,我茫然不知,成了局外人。我又清晰地记起她家后院里的那个女人,她试图暗示我那个女人不是她的邻居。那该是她的继母了?我在记忆中极力搜寻着她讲起她生身母亲的话,可是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中转瞬即逝,她已抛开这个显然给人带来痛苦的话题。
“你这么想了解我的家庭,到底为哪般?”她转向我说。
“涉及你痛苦的事,我一概不问,”我说,“不过,要是问得很得体,跟我们说说你继母的事,不介意吧?” “你继母是哪儿的人?”克伦斯基问道。
“越南人。”玛勒说。
“那你呢,也生在越南了?”
“不,我出生在罗马尼亚的一个小山村。我身上可能流淌着吉普赛人的血液。”
“你是说你的母亲是吉普赛人?”
“是的,经历大致是这样的。据说我父亲与她一分手就和我的继母结了婚。我推测这就是我母亲憎恨我的原因。我是这个家的丧门星。”
“那你很崇拜你父亲喽?”
“我崇拜他,他跟我一样。家里其他人与我形如陌路,我们产生不了共鸣。”
“那就是说你支撑着这个家了?”克伦斯基说。
“谁告诉你这些的?我明白了,我进来时你们谈的就是这些事情吧……”
“不,玛勒,谁也没告诉我。我善于察颜阅色。你牺牲了自己,难怪你不快活。”
“我不否认,”她说,“这都是为了我父亲。他身患残疾,什么也干不了。”
“那你的那些哥哥弟弟呢,出什么事了?”
“平安无事,懒惰而已。我宠坏他们了。你知道,我在家里养活不了全家,十六岁那年就离家出走,在外面呆了一年;等我返回家,才发现家人活得很凄苦。他们不可救药,就我还有些出息。” “你管得了全家吗?”
“尽力而为吧,”她说,“负担太重,有时我真想撒手不管,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要是甩手而去他们就会饿死。”
“胡说,”克伦斯基激动万分,“你走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我不能,不能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一走了之。我操皮肉生意,什么都得干,总不能看着他缺衣少食吧!”
“那么他们也会让你卖淫?”克伦斯基说,“你瞧,玛勒,你如此这般有悖于常理。你承担不了所有的责任。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把你父亲接来,我们会帮你照看他的。他不晓得你这样赚钱吧?你不是跟他说在舞厅当班吗?”
“是的,我说了。他想着我在剧场上班,但我继母什么都知道。”
“那她不在乎?”
“在乎?”玛勒脸上挂着苦笑,“只要我能把这个家守住,她才不在乎我干什么呢。她说我尽干坏事,说我是婊子,就像我生身母亲。”
我打断她的话:“玛勒,”我说,“我不晓得有这么糟。克伦斯基说得对,你得自我解脱;为啥不照他的建议离开这个家,再把你父亲接走?”
“我何尝不愿意呢?”她说,“可是我父亲死活不离开我继母。她把他当小孩看,胁迫他。”
“但是他要是知道你在干这事呢?”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向他透露的。我继母曾威胁我要告诉他。我说要是露了馅就杀了她。”她苦笑着,“你猜我继母说什么了?她说我一直想着法子伤害她。”
就在这时,克伦斯基出主意让我们到住宅区他朋友的家里继续谈,恰好他朋友外出了。他说随便我们谈上一宿也可以。在地铁里,他情绪突变,又同往常一样挤眉弄眼、打趣逗乐,面孔凶煞煞的,苍白得吓人。这意思明摆着,他自认为是情场老手,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长相迷人的女人勾引上手。汗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流,浸得衣服软不拉塌的。他说起话来又紧张又激动,东一头西一棒子,一点儿也不连贯。他想别出心裁地渲染一种喜剧气氛,他就像被两台大强度探照灯照射的蝙蝠,慌乱不迭,松松垮垮地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玛勒却被这等光景逗得眉开眼笑,真让我恶心。“你的这位朋友真的疯了,”她说,“可我喜欢他。”
克伦斯基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凄苦地咧着嘴笑,汗珠子更是刷刷地往下淌。他越是呲牙咧嘴地笑,越是丑态百出,看起来就越抑郁伤感。他才不想让人看出他这倒霉劲儿呢。他是克伦斯基,待人宽宏大量,身体健壮如牛,精力充沛,做事不拘小节,是个替人排忧解难的乐天派。你要是有心劲儿听他摆龙门阵,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聊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一想起聊天,就马上谈起琐碎而无意义的事情,无非是讲一讲世界的未来及其进化本质、天体物理的构造、政治经济的形态,等等。他老是在汇集石油短缺的真实材料,调查研究苏维埃军队或者我们国家的军火库以及防御工事的情况,由此他推知这世界正处于灾难之中。
他说,由于苏军士兵只有那么些衣服、鞋帽等给养,今年冬天就难以发动战争,这好像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谈及糖类、肉禽等生活供应问题,就好像他到世界各地视察了一番。他掌握国际法知识比最有名望的法学权威还要多。看来他对各行各业的知识都烂熟于心。他目前不过是一个城市医院的实习医生,但是要不了几年,他就会是个权威的外科医生或精神病学者,要么是其他方面的佼佼者。他还不清楚自己会选择什么职业呢!“你为什么不想做美国总统呢?”朋友们冷嘲热讽地问他。“因为我不是个傻瓜,”他伶牙俐齿地予以回击,“要是我想做,你觉得我不自量力?听着,你认为当个美国总统就不费脑子,是吗?我想实实在在地工作,想助人一臂之力,不愿意哄骗他们。我要是接管了这个国家,就得彻头彻尾地精简机构。我要先拿你这样无能的人开刀……”他要清除世间的不良现象,使这个庞大的机构秩序井然,为人类的兄弟情谊和自由思想的王国铺平道路。他能这样说一两个钟头。他的日常生活就是用精美的梳子一边清理恶心的虱子,一边回想着世界大事。某一天,他得知很多奴隶在黄金海岸的生活处境,就会火冒三丈;他给你复述一遍半成品黄金的价格或者某一惊人虚构的统计数字;这种虚假的财务内情简表无意中使人们互生怨恨,而且给一些胆小怕事、胸无大志的人找了些白吃饭的活儿,这样,无形之中增加了政治经济的负担。再一天呢,他就会抱回来一些铬或高锰酸钾之类的东西,可能是由于德国或者罗马尼亚垄断了这些药品的市场,一旦天有不测风云,苏军的外科医生就难以进行手术。或者他专门收集最新的可靠消息,把那帮刚露出苗头就打家劫舍的害群之马了解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们不立即行动起来发挥绝顶的聪明才智,那么这个文明社会会很快被拖入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他一直未能解开的谜团就是这个世界没有克伦斯基的点拨怎样日复一日地蹒跚前行呢?克伦斯基从不怀疑他对世界情势的分析。经济萧条、金融恐慌、水灾泛滥、激烈变革、瘟疫流行,所有这些现象无非都证实了他的判断力。天灾人祸使他乐不可支;他如同未成名的社会政客阴森森地预报灾难,然后就咯咯大笑。天上人间的事情怎么与他自己的看法相吻合,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向他讨教过。问题的本身没有这么巧,说明不了什么。大家悟性太差,问不倒他,他这时就觉得自己露了脸。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医疗事故,而且要是他的第二个妻子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快就会疯的。他有能力为刚诞生的人类共和国构想出最完美的机构模式,可是,面对臭虫对他的安乐窝的肆意袭击,他却束手无策,真让人感到奇怪呀;他对世界大事有先见之明,在非洲、瓜德罗普、新加坡等地方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应验了。出于这缘由吧,他自己的住所总是一片狼藉,比如,碟子没有洗,床铺没整理,家具拆落一地,黄油臭气熏天,厕所堵塞,浴缸渗漏,桌子上扔着几把脏兮兮的梳子,而且总的来讲,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脏乱差的状况正好体现了克伦斯基大夫的风格:就他本人而言,头垢、湿疹、疖、水疱糜烂、弯腰驼背、肉赘、粉瘤、口臭、消化不良以及其他小打小闹的毛病,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因为一旦这个世界变得井然有序,过去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人类就会脱胎换骨,犹如新生的羔羊。
他带我们去他朋友家,告诉我们说这个朋友是个艺术家。跟响当当的克伦斯基大夫能交上朋友,看来,这个人的艺术才华也不简单哩!这种人只有在太平盛世时期才会一举成名。他朋友的绘画与音乐并驾齐驱,成就非凡,难分伯仲。很不凑巧,我们无缘欣赏他的演奏;不过,我们能看到他的八幅绘画作品。他的大部分杰作都给毁掉了,倘若不是为了克伦斯基,他会把所有的绘画作品都付之一炬的。我随意地问问,他的朋友现在干吗?他在加拿大的荒地上为残疾孩子们经营着一个示范农场。克伦斯基本人是这一活动的组织者,但他一直忙忙碌碌,根本无暇顾及管理方面的实施细节。再者,他的朋友身患肺结核病,极有可能要永远呆在那里。克伦斯基时常给他打电报,向他提出方方面面的建议。这一活动刚刚起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使医院、收容所关门大吉,向世人证明,老弱病残们有能力互相关心。
“这是你朋友的一幅作品吗?”他一开灯,墙上蓦然现出一大块黄中带绿的胃液呕吐物。
“这是他的早期作品,”克伦斯基说,“他出于伤感才保存下来的。他最好的一些作品我已拿去收藏。不过,你从这幅微不足道的作品中可以探知他创作的意图。”他得意地看着这幅画,好像视为己出,“怎么样,很棒吧?”
“真可怕,”我说,“他有一种发泄情结,他可能是于二月里一个阴沉沉的天气,从大贫民区附近的布满陈年马尿小坑儿的下三滥的地方出走的吧?”
“你说出这等话来,”克伦斯基以牙还牙,“你就是看见他本人,也认不出他是个以诚实为本的画家。你对新生的革命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个浪漫主义作家。”
“你的朋友可以当个革命者,但他绝不是画家的料。”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没有一点儿爱心;他无非就是怨恨。更有甚者,他连自己怨恨的东西都表达不出来。他是井底之蛙。你说他有肺结核病,我看他是个胆汁病患者。你的这位朋友浑身恶臭,这个住处也是臭气熏天。你咋不开窗?好像有股死狗的味。” “你说的是豚鼠身上的味。我一直把这儿作实验室用,难怪有股臭味。米勒先生,你鼻子太尖,是个唯美主义者。”
“这儿有酒喝吗?”我问道。
当然没有。不过,克伦斯基提出要出去买些来。“拿些烈性的,”我说,“看着这地方就要干呕。难怪这可怜的家伙患肺结核呢。”
克伦斯基很难为情地迅速离开了。我看着玛勒:“你看呢,咱们是等他呢,还是一走了之?”
“你这人心眼太不好了,还是等等吧。他挺有趣的,我还想听他聊聊,而且他的确能把你放在眼里。看得出来,他说话时就望着你呢。”
“他就这一次说得有趣,”我说,“坦率地说,他烦死我了。我听他胡说八道了这么多年。他算是聪明的,但他总要马失前蹄的。记住我的话,他将来会自杀身亡的,而且,他是个扫帚星,只要碰到他,事情准糟糕。你不觉得死神附在他身上吗?他要是不能阴森森地预报灾难,就会如同一头无尾猿哼哼唧唧,不知所云。你说怎么跟这样的人处朋友呢?他想让你做他的患难之交吧?他有啥苦恼我却不了解。他为这个世界操心分忧,可我才不关心呢!我不能把这个世界治理得井井有条,包括他在内,谁也无能为力。他为什么不想法子生活呢?要是我们再自得其乐些,这世界哪能这么惨呢?他真把我给搅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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