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书房里,显示器为了防灰,罩上了罩子后像个刽子手。我在它前面跪下来,拉开一个书桌抽屉。抽屉里有四令纸。我拿了一令,夹在胳膊下面离 开了,然后又想到一个念头,转回身来。我曾把乔穿泳衣那张挑逗性照片放在中间的大抽屉里。我拿出照片,从这令张的底部把包装纸撕开,把照片插在当 中,像一张书签。如果我万一真的又开始写作,并且写下去,我会在二百五十页的地方遇见乔安娜。
我离开房子,把后门锁上,钻进我的汽车开走了。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好几次都很想到湖边去并检查一下工作——工作量比比尔-迪恩最初预计的要多了不少。使我没有那样做的是一种感觉,我的理智不能很清楚表达出 来但仍然很强有力的一种感觉,就是我不应该那样做;我下次去莎拉的时候,事情就会明了。
比尔雇了肯尼-奥斯特来铺屋顶,还让肯尼的表弟,提米-莱芮比来“刮层皮”,一种类似于擦锅的清洁过程,有时候用在原木屋的清洁工作中。比尔也 叫了一个管道工来检查管子,得到我的允许后换了一些旧管子和进泵。
比尔在电话中对所有这些花费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让他去。当第五、第六次加人加钱的时候,你最好还是靠边站,让他们自己解决。对北方佬来说,摆 出绿色的票子似乎是错误的,从某种角度看,像当众亲热。至于我自己,我一点也不介意这些支出。我过得很节俭,绝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不是出于道德 的教条,而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在其它大多数方面都很活跃,唯独在钱这个问题上表现得不好。我对狂欢的理解就是三天呆在波士顿,看一场“红袜队”的 棒球赛,到“TowerRecords”唱片店转一转,顺便参观一下剑桥的“华兹华斯”书店。像这样过日子并不吃掉我多少利息,更不要说本金了;我在沃特维 尔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顾问,在我锁上位于德里的房屋的门并向西到TR-90地区去的那天,我的身价略高于五百万美元。跟比尔-盖茨比当然不多,但在这个 地区也是个大数目了,我在高昂的房屋修理费面前还能高兴得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暮春和初夏。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我结束了城里的事务,当比尔-迪恩打电话来讲最近一批问题时,我就跟他谈话, 并且努力不去想问题。我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采访,当采访者问我在经历丧妻之痛后回到工作状态是否有问题,我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为什么不呢?这 是真的。我的问题在完成《一落千丈》后才开始;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精力十足。
六月中,我跟弗兰克-阿伦在蓝锆石咖啡馆碰头吃中饭。蓝锆石在路易斯顿,地理上是他的城市和我的城市的中点。吃甜食的时候(蓝锆石著名的草莓 水果酥饼),弗兰克问我是否在和什么人约会。我很惊奇地看着他。
“张大嘴看什么呢?”他问,他的脸上流露出上千种说不清的表情之一——介于有趣和恼火之间的一种。“我当然不会把这看成是背叛乔,倒八月份, 她去世就要四年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他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回视了他几秒钟,然后开始用勺子拨弄我的水果酥饼上的鲜奶。饼干从炉子里出来后还是热的,奶油正在融化。这让我想起那首 愚蠢的老歌,某个人怎样把蛋糕忘在外面,泡了雨水。
“迈克,你和人约会过吗?”
“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看在上帝份上。在你度假时有没有你——”
我的视线从融化的鲜奶上抬起来。“没有,”我说,“我没有。”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他准备好要进下一个话题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但是,他说得很直白,他问我自从乔安娜死后是不是一直没有性关系。在这 个问题上他可以接受谎言,即使他并不完全相信——男人在性的问题上总是撒谎。但我说的是真的……还带着某种坏坏的快感。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按摩院怎么样?你知道的,至少可以找一个——”
他坐在那里,用勺子敲打着装甜食的碗的边缘。他一口也没有吃。他看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新奇的昆虫。我很不喜欢这个样子,但我想我理解。
有两次机会,我已经接近于这些天人称作“一条腿”的状态,两次都不是在基拉戈岛,在那里我看到大约两千个漂亮女人穿着比基尼走来走去。一次是 一个红头发的女招待凯丽;在我常去吃中饭的郊区的一家餐厅。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聊天,开开玩笑,然后就开始有那种眼神的接触,你知道我说的那种, 对视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我开始注意她的大腿,她转身时制服贴在臀部的样子,她也注意到我在注意她。
还有一个女人是在“新生活”认识的,我过去经常在那里健身。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喜欢穿粉红色的运动胞衣和黑色的单车短裤。让人大饱眼福。另外 ,我也喜欢她带来在骑健身单车时读的书,单车上的有氧健身旅程没完没了却没有目的地,这些书不是《香奈儿女性杂志》或《时间》,而是像约翰-欧文 和埃伦-吉尔克里斯等人写的小说。我喜欢阅读真正的书籍的人,不只是因为我自己曾经写这类书。读者就像其他人一样一开始捡到篮里都是菜,但是作为 普遍规律他们其实会从那里继续下去。
这个金发碧眼穿粉红色上衣黑色短裤的女人叫阿德莉亚-邦迪。当我们并排骑着单车,骑得越来越久时,我们开始谈论书籍,然后就发展到我一个星期 有一两个早上在举重室里给她做防护。给她作防护带给我一种奇怪的亲密感。我想举重者仰卧的姿势是部分原因(特别是当举重是个女人),但不是全部, 甚至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一种信任因素。虽然还没有达到举重者把生命托给防护者的程度。在一九九六年冬天的某个时刻,当她躺在长椅上,我站在她头 前面,看着她倒过来的脸的时候,这种对视开始了。这种对视的时间有点太长。
凯丽大约三十岁,阿德莉亚可能更年轻一点。凯丽离婚了,阿德莉亚从来没结过婚。在这两个场合中,我都没有想老牛吃嫩草,我想她们俩中任何一个 都会很高兴地跟我临时上床。有点像甜蜜浪漫的试车。但是在凯丽这件事上我做的就是换一家餐馆吃中饭,并且当基督教青年会送给我一次免费健身体验的 机会时,我从此就开始到那里去健身,再也没有回到“新生活”去。我记得在我做出改变大约六个月后的某天,我在街上走过阿德莉亚-邦迪身边,虽然我 说了“嗨”,我确信没有看到她迷茫的,略微受伤的凝视。
从纯生理的角度来看,我想要她们两个(事实上,我似乎记得在一个梦里,我要了她们两个,在同一时间,同一张床上),然而我又不想要她们俩。部 分是因为我没有了写作的能力——我的生活已经够糟了,谢谢你们,不要再添乱了。还有部分原因是我要搞明白,回视你的女人是对你本人感兴趣,而不是 你相当可观的银行存款。
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心中还有太多乔的影子。即使是在四年后,也没有留出给其他人的位置。悲哀就像胆固醇,如果你觉得好笑或奇怪,很 感谢。
“那朋友呢?”弗兰克问,终于开始吃他的草莓水果酥饼。“你有朋友可以来往,不是吗?”
“是的,”我说,“许多朋友。”这是撒谎,但我确实有许多填字游戏要玩,有许多书要读,有许多电影要晚上在录像机上看;我几乎可以在心里默北 联邦调查局关于非法复制的警告。说到活生生的真人,当我准备离开德里时,我唯一打过电话的人是我的医生和牙医,我在那个六月寄出的大多数信件是给 诸如《哈泼斯》和《国家地理》这样的杂志的,信里装着地址变更卡。
“弗兰克,”我说,“你听上去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
“有时候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像一个犹太人的老妈,”他说,“相信烤过的马铃薯,而不是玛索球的疗效功能。你比前段时间看上去好多了 ,终于增加了点体重。我想——”
“胖了很多啊。”
“胡扯,你来过圣诞节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伊卡布-克莱恩。另外,你脸上和胳膊上多了点阳光的痕迹。”
“我一直坚持多做散步。”
“这样你气色好很多……除了你的眼睛。有时候你眼中有一种眼神,每次我看到这种眼神都很为你担心。我想如果有人为你操心乔会高兴的。”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问。
“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想知道事实吗?你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而不能脱身的人。”
我在三点半离开德里,停在拉姆德吃晚饭,当太阳西沉的时候,继续慢慢开车穿过缅因州西部不断上升的群山。我仔细地——如果不能算很自觉地活— —计划了我离开和到达的时间,当我的车开出莫顿,进入TR-90零散不成片的镇区时,我意识到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虽然汽车的空调开着,我的脸和胳膊 上还是出了汗。收音机里放出来的东西听上去都不对劲,所有的音乐都像尖叫,我把它关掉了。
我被吓坏了,我有很好的理由被吓倒。即使排除梦境和现实世界之间奇特的交叉影响作用(我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个,不去想手背上的伤口和穿过后门廊 的木板长出的向日葵,把它们看成是巧合或精神上的错觉),我也有理由被吓坏。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梦,这次我最终决定回到湖边去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决 定。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千禧之年”的现代人,在精神追求方面正视自己的恐惧(我很健全,你也很健全,让我们在威廉-艾克曼轻柔的背景音乐中集体 意淫吧);我觉得更像《旧约》中疯狂的先知,进入到沙漠,靠蝗虫和苏打水为生,因为上帝曾在一个梦中召唤他。
我处于麻烦之中,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从舒坦变得严峻,不能写作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没有强奸幼童,也没有在时代广场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扩音 器鼓吹阴谋理论,但我同样是在麻烦中。我在各种事情上都失利了,又不能再找回来。无需惊讶;毕竟,生活不是书本。我在那个炎热的七月的晚上做的就 是自己执行的休克疗法,给了我自己至少这么多的信心——我知道这点。
你通过以下路线到达黑迹湖:I-95公路从德里到纽波特,2号干道从纽波特到贝瑟尔(在拉姆福德停一下,过去那里一直是声名狼藉,一直到通货膨胀 在里根的第二任期得到遏制);5号干道从贝瑟尔到沃特福德。然后你走68号干道,一条老的乡村公路,经过卡斯特尔-维尔,穿过莫顿(那里的市中心有一 个改装过的车库,卖录像、啤酒和二手来复枪),然后经过上面写着TR-90的路标,还经过一块路标上面写着:环保巡逻员是紧急情况时最好的援助,请拨 1-800-555-GAME或用手机拨打*72。有人用喷漆在这块上面加了句:操你老鹰。
开过那个路标后五英里,你右手边出现一条狭窄的小路,只用一块锡板标出,上面是褪色的数字42。在数字上,像元音变化符一样,有两个0。22口径 手枪打出的小洞。
在我预计的时间左右,我把车开上了这条小路——根据雪佛莱仪表板上的时钟,是美国东部时区下午七点十六分。
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从里程计上看,我把车开进去了五分之一英里,听着覆盖着路面的青草沙沙地刮着我汽车的底盘,偶尔听到树枝刮擦着车顶或像拳头一样敲打车子乘客 座的一边。
最后,我把车子停下,关掉引擎。我钻出汽车,走到车子后部,趴在地上,开始拔掉所有碰到雪佛莱滚烫的排气系统的草。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天,最好 还是小心。我在这个精确的时刻来就是为了复制我的梦境,希望能进一步领会这些梦境,或者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引起森林火灾可不是我来这儿要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