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听我说。他正皱眉思考。“钱有个古怪的特性。”他继续说,“数目巨大的钱好像自有其生命,甚至自有其良心。钱的力量变得很难掌控。人向来是一种可以用钱收买的动物。人口的成长、战争的大开销、无止境的重税压力——正在使人越来越容易被钱收买。一般人疲惫又惊慌,疲惫又惊慌的人是讲究不起理想的。他必须养家糊口。我们的时代公德和私德都在惊人地衰退。你不能指望生活品质极差的人有品格。大批量生产的东西质量不会太高——你不要好质量,嫌太耐久了。于是你改变设计,那是一种商业诡计,意在用人工造成东西过时的感觉。除非使今年卖的东西一年后就不流行,不然明年大量生产的货品就卖不出去了。我们的厨房是全世界最白的,浴室是全世界最亮的。可是一般美国主妇在迷人的厨房里煮不出一顿可口的饭菜,亮亮的浴室基本上用来放除臭剂、通便剂、安眠药和所谓化妆品的产品。马洛先生,我们的产品包装举世无双,但里面装的差不多都是垃圾。”
他拿出一条白色大手帕,沾沾鬓角。我张着嘴巴坐在那儿,想不通这家伙的工作动力何在。他什么都恨。
“这一带对我来说太暖和了。”他说,“我习惯比较凉的气候。我说话渐渐像一篇忘了自己观点的社论了。”
“波特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不喜欢如今的世道,就用自己的权力围起一个私密的角落,尽量过着接近记忆中五十年前大量生产时代尚未来到前的那种生活。您有一亿美元,带给您的只是种种讨厌的处境。”
他扯着对角拉紧手帕,然后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还有呢?”他唐突问道。
“如此而已,没有了。波特先生,您不在乎谁杀了您女儿。您早就把她当做不良少女断绝了父女关系。就算杀她的不是特里·伦诺克斯,真凶仍逍遥法外,您也不管。您不希望真凶被抓住,怕丑闻再起,案件必须审讯,他的答辩会把您的隐私炸得粉碎——当然啦,除非他在审讯前乖乖自杀,最好死在塔希提或危地马拉或撒哈拉沙漠里头,反正是州县政府不愿花大钱派人去求证的地方。”
他突然露出笑容,笑得开朗又粗豪,然而挺友善的样子。
“马洛,你希望我给你什么?”
“如果您是指多少钱,我一分也不要。我不是自己来的,是被带来的。我已经说了认识罗杰·韦德的经过。但他认识您女儿,且有暴力记录,只是我没有见过。昨天那家伙企图用枪自杀。他是烦恼缠身的人,内疚情绪很重。如果我恰好要找嫌犯,他可以算一个。我明白他只是许多嫌犯之一,但我恰好只认识他一个。”
他站起身——站起来后他块头可真大,而且强壮极了。他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马洛先生,一通电话就可以让你的执照被吊销。别搪塞我。我不会容忍的。”
“两通电话,我就会埋在阴沟里——后脑勺都不见了。”
他粗声大笑,说道:“我不会那样做。我猜你干这个古怪的行业自然会以为这么想。我已经为你花了太多时间。我来按铃叫总管送你出去。”
“用不着,”我说着站起来。“我来了,也听了训示。多谢您花时间。”
他伸出手。“多谢赏光。我想你是相当正直的汉子。别逞英雄,年轻人。没什么好处。”
我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大得活像管状扳手。现在他对我笑得和蔼可亲。他是老大,是赢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几天我可能会给你一笔生意做。”他说,“别以为我收买政客或执法人员。我用不着。再见,马洛先生。再次谢谢你赏光。”
他站在那儿,看着我走出房间。我伸手开前门的时候,琳达·洛林从屋里某一个角落突然出现。
“怎么?”她静静地问我,“你跟父亲合得来吗?”
“不错。他向我解释文明——我是指他心目中的文明。他要让文明存在得久一些。但文明最好小心别干扰他的私生活。否则他会打电话给上帝,取消订单。”
“你简直没救了。”她说。
“我?我没救?小姐,看看你老子吧。我跟他比简直像一个拿着新摇鼓的蓝眼婴儿。”
我继续走出去,阿莫斯已经备妥凯迪拉克等在那儿。他送我回好莱坞。我给他一元小费,他不肯收。我说要买T.S.艾略特【注】的诗集给他。他说他已经有了。
【注】T.S.艾略特:(1888-1965),英语诗歌界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第三十三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收到韦德家的音讯。天气又热又黏,烟雾的酸臭味甚至飘到了远在西侧的贝弗利山。从穆赫兰道顶端可以看见乌烟瘴气摊在全城上空,恍如迷雾一般。身在其中可以尝到闻到,眼睛也会刺痛。人人怨声载道。保守的百万富翁在贝弗利山被电话人潮蹂躏后,转而匿居帕萨迪纳,如今市参议员们在帕萨迪纳为乌烟瘴气愤怒呼吁。一切都怪脏乎乎的烟雾。金丝雀不唱歌,送奶的人迟到,哈巴狗长跳蚤,穿浆过的硬领子的老笨蛋到教堂的路上心脏病发作,全是乌烟瘴气惹的祸。我住的地方清晨通常很清爽,晚上更是如此。偶尔一整天都晴朗怡人,没人知道为什么。
就在那样的一个日子里——恰好是星期四——罗杰·韦德打电话给我。“你好吗?我是韦德。”听来他精神不错。
“好,你呢?”
“大概算是清醒吧。赚辛苦钱。我们该谈谈。我想我欠你一笔钱。”
“没有。”
“嗯,今天来吃午餐如何?你能不能在一点左右到这里?”
“我猜可以吧。坎迪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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