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已经被治好的酒鬼。”我说,“他们很多人变得像清教徒一般严苛。”
“可能,”她望望湖面说,“这个地方非常平静。我们以为作家在这里会很快乐——如果作家也能快乐的话。”她回头看我。“原来你没有答应罗杰的要求。”
“没有用的,韦德太太。我无能为力。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不见得会在恰当的时候在附近。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在场。但这不可能,就算我没有别的事做也不可能。如果他发狂,比如说啊,那是瞬间的事。而且我没看到他发狂的征兆。我觉得他相当稳定。”
她低头看手。“如果他能完成他的作品,我想事情会好很多。”
“我没办法帮他完成。”
她抬头把双手放在椅子边缘两侧,整个人略往前倾。“他认为你可以,你就可以。这就是关键。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们家做客又领酬劳不是滋味?”
“韦德太太,他需要心理医生。你认识什么并非江湖郎中的医生吗?”
她好像吓一大跳,“心理医生?为什么?”
我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手持烟斗静坐着,等烟斗钵凉一些再收起来。
“你要非专业的意见,我说给你听。他自以为心底埋着一个秘密,却查不出是什么。可能是自己的犯罪秘密,也可能事关另外一个人。他以为他是查不出真相才酗酒的。他可能觉得事情出在他酒醉时,所以该回到酒醉的状态中去追寻——真正的烂醉,像他那样的醉法。那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到现在也还好。如果这个说法不对,那他就是存心想醉或者身不由己,有关那个秘密的念头只是借口罢了。他没办法写书,至少没办法完成,因为他醉了。也就是说,通常来讲,他无法完成作品是因为他脑子乱了。其实也可能反过来。”
“噢,不,”她说,“罗杰极有天分。我相信他最好的作品还没诞生。”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行家的意见嘛。前几天你说他可能对妻子失去了爱意。也许刚好相反。”
她朝屋里望,然后转过来背对着房屋。我也看那边。韦德正站在门里看我们。我朝那边望的时候,他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拿酒瓶。
“干涉他也没用,”她很快地说,“我从来不干涉,从不。马洛先生,我想你说得对。除了让他自己戒除酒瘾,什么办法都没有。”
现在烟斗凉了,我把它收好。“既然我们在抽屉背面摸索,那反过来看如何?”
“我爱我丈夫。”她简洁地说,“也许不像少女那般爱法。可是我爱他。女人一生只当一次少女。当时爱的人已经死了。是战死的。说也奇怪,他的姓名缩写跟你一样。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有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他已经死亡。他的尸体没有找到。可是很多人都是这种情形。”
她用搜寻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有时——当然不是常常——我深更半夜走进安静的鸡尾酒廊或上流大酒店的大厅,或者在清晨或深夜走在轮船的甲板上,我总依稀觉得他在某一个幽暗的角落等我。”她停顿半晌,垂下眼皮,“太傻了。我真惭愧。我们曾经非常相爱——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
她不再说话,失神地坐在那儿眺望湖面。我再回头看屋里。韦德端着酒杯,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内。我再回身看艾琳。在她眼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起身进屋。韦德端着酒站在那儿,酒看来挺烈的。他的眼神也不对劲儿。
“你怎么打动我妻子的,马洛?”他是歪着嘴巴说的。
“没有乱送秋波——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
“我正是这个意思。前几天晚上你吻了她。也许你自以为是快手,但你在浪费时间,老兄。即使你有吸引人的风采。”
我想绕过他走开,但他用结实的肩膀挡住我的去路。“别急着走,老兄。我们喜欢你在附近。我们家少个私人侦探。”
“我是多余的。”我说。
他举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低,斜睨着我。
“你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增强抗拒力。”我告诉他,“这话听起来假大空,是吧?”
“好啦,教练。你是小小的人格建立家,对吧?你不该傻到想要教育酒鬼。朋友啊,酒鬼不是培养的,是分裂繁殖。部分过程很好玩。”他又喝了一口,酒杯几乎空了。“部分过程则非常可怕。可是容我引述那个拎小黑皮包的杂种洛林医生的至理名言,别惹我妻子,马洛。你对她有好感,大家都有。你想跟她睡觉,大家都想。你想分享她的梦,闻闻她回忆的玫瑰香。也许我也想。可是没什么好分享的,朋友——没有,没有,没有。你孤零零地在黑暗里。”
他喝完酒,把杯底朝上。
“像这样空空如也,马洛。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最清楚这个。”
他把酒杯放在吧台边,僵硬地走到楼梯底,向上大约爬了十二步,抓着栏杆,停下来倚栏而立,苦笑着向下看我。
“原谅我这老套的嘲讽,马洛。你是好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出什么样的事?”
“说不定她还没有抽出时间来研究初恋情人阴魂不散的魔力,那个在挪威失踪的家伙。你不想失踪吧,老兄?你是我自己专用的私人侦探。我迷失在塞普尔维达峡谷的野蛮奇观中,是你找到了我。”他的手掌在磨光的木扶手上画圈圈,“如果你失踪了,我会伤心死的。就像那个迷上青柠汁的人。他变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们简直怀疑他是否真存在过。你想她会不会只是捏造出了这个人,以便有玩具可玩?”
“我怎么知道?”
他低头看我。他两眼间现出深深的皱纹,嘴巴歪向一边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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