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根据法医的推断,我们的孩子就是在那一周受孕的。
38、梦境笔记(第二颗心脏)
我一直在想孩子的事。罗丽失踪已经一星期了,可是我能做的事并不多。我把它的相片分送给邻居,把寻狗启事刊登在地方报纸上,而且还天天打电话到警 察局询问情况,但仍然什么消息也没有。所以,我只能枯坐家中,一边等待狗的消息,一边思索我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是七月了,如果那孩子生下来的话 ,现在应该是两个月大,他的脖子大概已经硬了,也许还会开始对人微笑。我忍不住试想另一种我无缘经历的生活,试想去年冬天可能有的另一种情况,想 象露西不曾发生意外、身体因怀孕而逐渐变重的样子。我想象,她的羊水可能破在半夜,我们会盯着秒表计算她子宫收缩的次数。我想象,我们可能在明媚 的春光中从医院回家,我挽着露西,而她的怀里则抱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带孩子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一开始,我想象我们生的是一个女儿,脸颊上有 双小酒窝,头上长满柔细的绒毛。随后,我又想象是个小男生,一个俊俏的男孩,有张像玫瑰花瓣的小嘴。最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生起气来了。
我气这个死去的女人。这种感觉并不舒服,而当我力图控制,想把这股怒气抽丝剥茧理清源头时,我竟然把这个结越打越紧了。我之所以愤怒,我猜,是因 为她明知道有了我们的孩子,还爬到树顶上去。我气她从未告诉我她怀孕的事,不但没有把这个喜讯当成礼物送给我,还把所有事情都藏起来不肯说。我气 极了,虽然我不断对自己说:你并不知道原因,这些事情背后的理由,你一点都不了解。但我还是气极了,这是想当然的事。我气她在结束自己生命的同时 ,还心知肚明地带走了另一个生命。
我想大吼大叫,我想用拳头捶墙,想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个粉碎。我感觉血液快沸腾了,感觉我的灵魂像快跳出身体外了。我在这几个无人的房间里来回踱 步,独自品尝这未曾有过的情绪的滋味。它自我增长,不断在我体内膨胀,最后逼我不得不找点事情来做,好让它有个出口排泄。在我第五十次(也许不止 这个数)走过地下室的门时,我决定把门打开,下楼走进露西的工作室。当然,露西去世后我并非没进来过这里,但这是我第一次不带哀伤与温柔之心看这 个地方。我只想来个大破坏,想把挂在墙上的所有面具都扯下来砸碎。然而,我还是控制住自己了。我真正想要的是答案,我想知道真正的露西,而这里一 定藏有能帮助我了解的东西。在地下室角落,有一张她用来存放档案资料、面具销售收据和设计草稿的小桌子。我直接奔至这张桌子前,拉开抽屉翻出里头 的所有纸张。我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翻寻,只想找到能告诉我任何事情的东西。在愤怒和鲁莽的情绪下,我再也顾不得礼貌和尊重了,我直接翻出露西最私 密的东西,最后翻出她那本记载梦境的笔记簿。
当然,我立刻一眼就认出这本笔记簿,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见露西捧在手上。真不敢相信,我以前居然没有动过把它翻开来看的念头。这是一本漂亮的笔 记本,是露西亲手做的,封面是蓝色的天鹅绒,内页则是柔软的手工木纹纸。当然,这不是露西最早的那本笔记,她从孩提时代开始用的那本笔记是红色的 ,封面几乎全烂掉了,螺纹环也断成几截向外突出,一不小心便会扎到手。露西的这本笔记簿一直用到我们认识之后,后来我在第一个圣诞节送她一套造纸 工具当礼物,而她在做出那本漂亮的笔记本后,另外又花了几星期时间,很仔细地把旧笔记本所记载的梦境一个个抄到这本新笔记上。
我手里拿着这本笔记,内心却感到相当震撼。一开始,我觉得我不应该翻开它,而应该把它藏好、烧掉或干脆埋了它。我应该效法那个少女的父母——那个 露西把她死后容貌做成面具的少女珍妮弗,学她的父母不愿偷看藏在里面的秘密,便把日记本埋掉的做法。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我知道我会偷看的 。我怎么可能不看呢?
我拿着这本笔记到沙发上坐下。笔记本上记载的梦境是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的。露西是从十一岁那年开始写,不过她先做了个回顾,把更早前做过而且还记得 的梦境给写下来。因此,笔记本上最早的那个梦是在她四岁那年,确切的时期被露西打了个问号。这个梦境我记得她曾对我说过,那是在我们开车去迪斯尼 乐园的路上说的:“我在一座城堡里,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有个国王走过来,我就躲在他的宝座后面,但还是被他看到了。他对我大吼大叫,把我吓得半死 。”接下来的那个,日期是两年后,一样是个噩梦:“到处都是蜘蛛。一点也不像做梦,蜘蛛好恐怖。”她九岁做的梦是:“我的小狗死了,我很难过。” 十岁的梦,她写道:“我和强纳生?魏斯结婚,他是我在学校里喜欢的人。当我醒来时,以为他真的会出现在这里,结果跑遍整间屋子去找他。”当她年纪 稍长,随着心智和梦境的成熟,她的描述也更加详细了,例如以下这个她在十二岁时写的:“我在朋友丽莎家里,但那里竟然是一家购物中心里的麦当劳。 我想找丽莎,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家,可是她妈妈站在柜台后面一直和我说话,还弄热狗给我吃。我对她大吼说麦当劳根本不卖热狗,可是她都听不懂 。”这本笔记中有许多梦境都是像这样的:很生活化,情节曲折,以一种只在梦里才有的逻辑成形。但是,这些只是她做过的梦而已。我怎能期待从里面得 到什么?
我继续翻下去,浏览这些由小女生所做的关于魔幻和现实的梦。其中有一个,日期是她十六岁那年,让我差点停止呼吸:“我在一栋楼房高处,走过边缘的 地方,结果摔了下去。我以为自己会笔直摔落至地面,但在半空中,我突然飞了起来。”看见“高处”、看见“摔落”,顿时让我感到天旋地转。但是,太 多人都做过关于摔落的梦,做过飞翔的梦——我自己也曾做过这种梦,梦醒时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狂跳不休,以为自己刚刚是从很高的地方摔回床上。我下了 个判断,认为这个梦境并不代表什么。
我接着浏览下去,迅速翻阅她大学时代错过考试或与陌生人做爱的梦。我翻看她二十几岁时不断重复做的噩梦,那是关于开车飞下一座石阶陡坡的噩梦。我 继续往后翻,来到她与我相遇之后的年代。从这里开始,我成为她梦境中的新角色,有时我扮演梦中的关键人物,有时只是个小配角:“保罗和我决定买新 房子,但它太大了,我进去就迷了路。他一直叫我,我循着他的声音走去,却一直找不到他。”或是:“我在一列行驶在欧洲某处的火车上,不知道该在哪 站下车,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只顾着吃车上好吃的酥皮点心。保罗也在那里。”我很喜欢看有我出现的梦境,即使我在里面只是扮演一个小角色。知道自 己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是很让人开心的事,这能证明你的存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证明你在别的地方也具有实体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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