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必须找到关于权力结构的若干证据,它必须为创造并维持地牢生态负起责任,伊拉克囚犯和美国狱卒同样都是这个生态的一分子。系统利用 这个特殊的监狱来无限期收容所谓的“被拘留者”,却未提供任何法律资源援助,更运用“高压手段”拷问,而它能提出什么样的理由为此辩护?这些狱卒 无视于日内瓦公约的保护措施以及军队自身的行为守则,也就是禁止任何残酷、非人性、损害人格的方式对待犯人,而干下了这些虐行,这是出于什么层级 所做出的决定?这些规则提供的是任何民主国家对待囚犯的最基本行为标准,无论在战争时期或是天下太平,这些标准都一样。国家遵守规则不是出于慈悲 为怀,这么做是希望当自己的军人成为战俘时,也能得到像样的待遇。
我并不是受过训练的调查报道者,也没办法旅行到阿布格莱布去访问虐囚事件的关键参与者,更不可能期望能接触到令人困惑的心理现象。如果我没办 法妥善运用身为斯坦福监狱监督者所得到的独特圈内人知识,去了解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暴行,那将会是种耻辱。关于制度性虐待的调查,我从斯坦福监狱 实验中所学到的是,我们必须去评估造成行为结果的各种不同因素(包括天性、情境性和系统性因素)。
华盛顿特区的苹果花季
命运忽然站在我这边:一位在美国华盛顿特区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ational Public Radio)工作的斯坦福校友发现阿布格莱布监狱流出的照片,和我 在课堂上曾展示给学生观看的斯坦福监狱实验照片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于是在事件浮上台面后不久,他在我在华盛顿的旅馆中找到我,并且对我做了一段访 问。我在访谈中的主要论点是要挑战政府所谓的“害群之马”之说,而根据我从阿布格莱布情境和斯坦福监狱实验的相似性之间所得到的心得,提出“大染 缸”观点取而代之。许多电视、广播及报纸访问很快就以这个首次国家公共广播电台访谈为消息来源,针对“害群之马”及“大染缸”的说法做了许多引述 报道。由于生动的录像画面及来自我们实验监狱的影像,为这个说法带来戏剧性的效果,我的评论受到媒体的瞩目与重视。
这个全国性广泛曝光又接着引起加里·迈尔斯(Gary Myers)注意,迈尔斯担任其中一位宪兵卫成员的咨询师,他的客户据称曾做出虐待行为,而他发 现我的研究有助于突显造成虐待行为出现的外在决定因素。于是迈尔斯邀请我担任中士伊万·弗雷德里克(昵称“奇普”)的专家证人,这位宪兵在阿布格 莱布监狱的1A和1B层级院区担任夜间值班工作。而我同意了,部分是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接触到所有所需的信息,以便在分析归纳这些异常行为原因时能 对上述三个因素——个人、情境以及将个人安置到犯下罪行位置上的系统——所扮演的角色有全面性的了解。
在这些背景信息的帮助下,我希望更完整地评价激发这些脱轨行为的交互作用。在这过程中,我虽同意提供迈尔斯的客户适当协助,然而我也清楚表明 我的立场,比起其他参与罪行的加害者,我更同情勇于揭发虐行的乔·达比(Joe Darby)。于是在这些条件下,我加入了中士弗雷德里克的辩护团队,并 且展开一趟前往黑暗之心的新旅程。
在进入分析的一开始,我想让各位更了解那地方——也就是阿布格莱布监狱的大致情形,包括它的地理、历史、政治及最近以来的运作结构和功能,然 后再继续检视处在这个行为脉络中的狱卒及囚犯。
阿布格莱布监狱
阿布格莱布城位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以西32公里处。它位于逊尼派三角地带(Sunni triangle),是反对美国占领力量的暴力冲突核心。过去这里的监 狱被西方媒体称为“萨达姆的刑求总部”,因为在伊拉克复兴主义政权的统治下,萨达姆将此地作为刑求及谋杀“异议人士”的刑场,每周执行两次公开死 刑。一些人士认为,这里的一些政治犯及罪犯们被用来进行类似纳粹曾做过的人体实验,这座监狱是伊拉克生化武器发展计划的一部分。
无论何时,都有多达五万人被关在这个不规则的监狱综合建筑里,它的名字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陌生父亲之家”。这所监狱一向声名狼藉,在抗精神 病药物氯丙嗪(Thorazine)发明之前,这里曾是收容重度失常病患的精神病院。它在20世纪60年代由英国包商所建,面积达280英亩(1.15平方公里), 周围共环伺着二十四个守望塔台。这是个不规则的小型城市,可划分成五个由围墙分隔开的建筑群,各自收容特殊类型的囚犯。在监狱中央的开放型天井中 矗立着一座400英尺高的巨型高塔。大部分的美国所用的监狱都建在偏远的乡下,但阿布格莱布监狱却位于大型公寓住宅及办公室(也许这些建筑是在1960 年后所建)的视线范围之内。监狱的内部则是人满为患,4平方米大的狭窄空间中最多塞了四十个人,生活条件极其恶劣。
美国陆军上校伯纳德,弗林(Bernard Flynn)——阿布格莱布监狱指挥官——曾这样形容监狱距离攻击火力有多近:“这是一个目视度极高的箭靶, 因为我们位于危险区域内,整个伊拉克就是个危险区域……其中的一个塔台盖得离附近建筑太近,近到我们只要站在阳台那里就可以看见人家的卧室。在那 些屋顶和阳台上埋伏着狙击手,他们对着上到塔台的士兵们开枪。所以我们一直处在戒备状态,一边得防守来自外面的攻击,一边得努力让里面不会出乱子 。”
2003年3月,美军推翻了萨达姆政府,为了摆脱它不名誉的过去,这座监狱就改名为巴格达中央监狱(Baghdad Central Confinement Facility)它的 首字母编写BCCF也因此出现在多篇调查报告当中。当萨达姆政权垮台时,所有囚犯——包括许多罪犯——都获得释放,监狱也被洗劫空。所有能被拆下的东 西,包括门、窗子、砖头等,只要你说得出来的东西都有人偷。顺道一提——这个媒体可没报道,就连阿布格莱布动物园都门户大开,所有野生动物都被放 了出来。有一段时间,狮子和老虎就在城里的街上四处乱逛,直到它们被抓起来或被杀掉为止。前美国中情局局长鲍柏·贝尔(Bob Baer)形容他在这个恶 名昭彰的监狱里目击到的景象:“我在阿布格莱布‘解放’后几天造访了这个城市,我见到的是前所未见的恐怖景象。我说:‘如果推翻萨达姆还得有个理 由,阿布格莱布就是最好的理由了。’”他继续补充一些骇人的描述,“我看到那里的尸体被狗啃食,身上还可看出受到刑求的痕迹。电极就从墙上延伸出 来,真是个恐怖的地方。”
尽管有英国资深官员建议应该拆除监狱,美国方面的权威人士还是决定尽快重建监狱,以便用来留置那些被含糊定义为“从事反对联军之犯罪活动”的 嫌疑犯、暴动领导人以及各种罪犯。负责管理监督这群乌合之众的则是不怎么可靠的伊拉克狱卒。监狱中的许多被关押者都是行止端正的伊拉克公民,什么 样的人都有,他们或是在军队扫荡中被随机带走,或是在公路检查哨中因“从事可疑活动”而被抓起来。他们之中包括一整家的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 受到监狱方面的讯问,以便从他们口中套出关于日渐活跃的反联军活动的意外消息。人们被捕讯问后即使证明为清白也不会获得释放,原因可能是因为军方 担忧他们会加入暴动,也可能是没有人愿意为释放决定负起责任。
迫击炮攻击的靶心
阿布格莱布监狱中央耸立的400英尺高塔很快成了附近建筑物顶端架设的迫击炮所对准的靶心,每天夜里都遭受炮火攻击。2003年8月,一枚迫击炮炸死 睡在院外“无屏护区”的11名士兵。而在另一次攻击行动中,一枚爆裂物狠狠冲进一座塞满士兵的兵营,当时美国陆军上校托马斯·帕帕斯(Thomas Pappas)也正在这座兵营内,他是派驻在该监狱的某个军情旅的首长。虽然帕帕斯毫发无伤,但是担任他驾驶员的年轻士兵却被炮火炸成了碎片,与其他军 人们一起阵亡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恐怖经历吓坏了帕帕斯,从此不敢脱下身上的防弹背心。有人告诉我,就连在淋浴的时候他也穿着防弹衣、戴着钢盔。帕 帕斯后来因被判定为“不适于作战”而解除了职务。他的心理状态每况愈下,已经让他无法胜任迫切亟需的管理任务、继续监督属下在狱中的工作了。在这 次骇人的追击炮攻击过后,帕帕斯将他所有的士兵安置在监狱墙内的“屏护区”,也就是说他们通常得睡在狭小的囚室里头,就跟那些犯人一样。
阵亡同袍的故事以及持续不断的狙击子弹、手榴弹和迫击炮攻击,在被指派到该座监狱值勤的军人间制造出一种恐怖气氛,他们在一个礼拜间要遭到多 达二十次的敌对攻击,包括美国士兵、伊拉克囚犯及被拘留者都在这些猛烈炮火中阵亡了。随着时间过去,攻击行动摧毁了某部分监狱设施,视线所及之处 均遍布着被烧毁的建筑物及破瓦残砾。
如此频繁的迫击炮攻击构成疯狂的阿布格莱布超现实环境的一部分。乔·达比回忆,当他和弟兄们在听到炮火发射的隆隆声后,他们会开始讨论,试着 猜测迫击炮的降落地点及它的口径大小。然而面对死亡的麻木心理无法一直持续下去。达比承认,“就在我的单位即将离开阿布格莱布的几天前,大家忽然 第一次开始忧心追击炮的攻击。这实在太诡异了。我发现他们缩成一团一起靠在墙上,而我自己则蹲在角落里祷告。忽然之间,麻木感消失了。当你看着这 些照片时,你必须记得这件事,我们所有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变得麻木不仁。”
根据一位曾在该地服役数年的高阶知情人士说法,无论在此工作或被收容于此,这个监狱都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在2006年,军队指挥部终于决定放弃 这座监狱,然而为时已晚,当初重建它的决定所造成的破坏再也无法挽回了。
饱受战火蹂躏的阿布格莱布监狱没有污水处理系统,这更加重了士兵们的不幸与痛苦,因为他们只能蹲在地上挖好的洞或是到流动厕所去解决生理需求 。即便如此,外边也没有足够的流动厕所可供囚犯和军人使用。这些厕所并未定期清理,里面粪尿四溢,夏天高温催化,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受恶臭侵袭。监 狱中的淋浴设施也不足,用水限量供应,没有肥皂,因为缺乏可信赖的营运发电厂,电力供应还会定期中断。囚犯们散发恶臭,监禁囚犯的监狱设施一样是 臭烘烘。夏天骤雨之下的气温常上升至超过45℃,监狱就成丁烤炉或三温暖。每当暴风来袭时,细微的粉尘钻进每个人的肺部,造成肺充血和气管炎。
新官上任,前途未卜
2003年6月,美国任命了一位新官员负责管理形同灾难的伊拉克监狱。后备役准将贾尼斯·卡尔平斯基(Janis Karpinski)成为第800宪兵旅旅长,负 责管理阿布格莱布监狱及所右其他在伊拉克境内的军事监狱,这项任命十分奇怪,理由有两点,其—,卡尔平斯基事战场上唯一的女性指挥官,其二,她完 全缺乏经营监狱系统的经验。而现在她必须指挥三座大型监狱和位于伊拉克各地的17座监狱、八个营的士兵、数以百计的伊拉克狱卒、3400名毫无经验的后 备役军人,以及位与1A层级的特殊讯问中心。对于一个经验不足的后备役军官而言,这项忽然落在肩头上的任务实在是太过沉重。
根据数个消息来源说法,卡尔平斯基很快就因危险性及生活条件恶劣而离开她在阿布格莱布的驻地,撤退到位于巴格达机场附近、安全性及防御性较佳 的胜利背地(Camp Victory)。由于大多数时候卡尔平斯基都不在阿布格莱布监狱里,并经常前往科威特,因此该监狱缺乏由上到下,来自官方的日常监督 管理。此外,她也声称指挥层级更高的人士曾告诉她,lA层级院区是个“特别的地方”,不在她的直接管辖范围内,因此她从来也没造访过那里。
由于整座监狱只是由—位女性在名义上负责管辖,这也助长了士兵之间的性别歧视态度,并导致一般军队纪律和秩序的瓦解。“卡尔平斯基将军在阿 布格莱布的属下有时会无视于她的指挥,不遵守着军服及向上级致敬的规定,这让整座监狱纪律废弛的情形更加恶化。”一位隶属该旅的成员这么说,这名 匿名发言的军人也说战场上的指挥官习惯不把卡尔平斯基将军的命令当回事,理由是他们不必听从一个女人的话。
令人难以理解的足,阿布格莱布的情况如此恶劣,卡尔平斯基将军在2003年12月接受《圣彼得堡时报》(St. Peterburg Times)的访谈时,却对此大 加赞扬。她说对许多囚禁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伊拉克人而言,“监狱里的生活比住在家里还舒服。”她还说,“我们有时候还担心他们不想走呢。”卡尔平 斯基将军在圣诞节前夕的一个访谈中发表了如此兴高采烈的看法,然而就在此时,少将安东尼奥·塔古巴(Antonio Tagubo)却正在进行一份调查报告,内 容是关于多件“残酷、露骨、肆无忌惮的犯罪虐行”,加害者正是卡尔平斯基在第372宪兵连的后备役军人,来自1A层级院区的值夜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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