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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时间:2014-04-03 12:47:36  来源: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简介:麦克尤恩在这些初出茅庐的故事里,轻而易举地显示出了独特的才能,他的叙述有时候极其锋利,有时候又是极其温和;有时候极其优雅,有时候又是极其粗俗;有时候极其强壮,有时候又是极其柔弱……这家伙在叙述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恰到好处。与此同时,麦克尤恩又通过自己独特的文学,展示出了普遍的文学,或者说是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继续。什么是文学天才?那就是让读者在阅读自己的作品时,从独特出发,抵达普遍。麦克尤恩就是这样,阅读他作品的时候,可以让读者去感受很多不同作者的作品,然后落叶归根,最终让读者不断的地发现自己。...
  梅茜走进我的房间,刚洗过澡,散发出淡淡的香皂气味。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在读什么呢?”她说。
  “日记里的一些零碎,我以前没看过。”她开始温柔地揉捏我的颈底。假如还是在我们结婚的头一年,我会感到慰抚。可现在已经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梅茜在表达某种欲望。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当她是表示关心,她倾身过来,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梅茜搂住我的肩膀想拉我起来。
  “去卧室,”她喃喃地说,“我们差不多有两星期没做爱了。”
  “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这么多事要忙。”我对梅茜或其他任何女人都毫无欲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钻研我曾祖父的日记。梅茜把手从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静默中忽然充满了恶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线上的选手一样全身绷紧。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尔斯船长的玻璃樽,随着她双手高举,里面的阳具梦幻般地从一头飘到另一头。
  “让你自鸣得意。”梅茜砺声喝道,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墙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抵挡玻璃四溅。等睁开眼,我听见自己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我曾祖父的。”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猥亵物。
  “真可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说了一遍。
  “我要去走走了。”梅茜答道,这一次她狠狠地摔门而去。
  许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梅茜摧毁了一件对我极具价值的物品。在他生前曾经矗立在他的书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书房,把我的生命和他连结在一起。我从腿上捡起几块玻璃碎片,盯着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个人的身体。盯着它,我想到那些曾经拥塞其中不计其数的小精虫。我想象它曾去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尔斯船长黢黑腥臭的皮裤里周游世界,偶尔在挤挤搡搡的公共场所掏出来撒尿,才见到眩目的阳光。我还想象它触摸过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长夜里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那些年轻的姑娘以及色衰的娼妓们湿滑的阴道,她们的分子一定保存至今,从切普赛街飘到莱切斯特郡的一粒细小尘埃。天知道它原本能还在玻璃瓶里驻留多长时间。我动手收拾残局。我从厨房取来一只垃圾桶,尽量把玻璃都扫起来,把福尔马林拖掉。然后由一头拿起尼科尔斯船长,准备把他铺平在一张报纸上。
  当包皮在我手指里开始挪移的时候我直反胃,最后闭上眼,总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报纸把他包起来,拎去花园,埋葬在天竺葵之下。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我努力不让自己对梅茜的怨恨充斥我的内心。我想着M故事的下文。回到座位上,我轻轻拭去几滴浸润到墨迹的福尔马林,继续往下读。
  几乎有一分钟时间屋里的空气凝固了,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气氛愈加令人窒息。首先开口的是剑桥大学的斯坦利·罗斯博士,他的名望多建立于其着作《立体几何原理》,因此遭受亨特所谓无表面平面的重创。
  “胆大妄为。先生。你竟敢用这种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来玷污这次庄严的会议。”在他身后响起一阵叽叽喳喳附和的鼓噪声。他接着说,“你应当感到惭愧,年轻人,十分惭愧。”这时,整个房间仿佛火山喷发,除了小古德曼和端着点心傻站在一旁的侍应们,全场都指向亨特,对他报以愚蠢而不知所云的斥责、谩骂和恐吓。一些人愤怒地拍台,另一些则挥舞老拳。一位孱弱的德国绅士突发中风跌倒在地,不得不被人扶上座椅。与此同时,亨特坚定地站在原处,外表不动声色,头微微偏向一侧,手轻轻抚在那张光泽可鉴的长桌上。那一钱不值的杂耍伎俩招至的甚嚣尘上恰恰证明了潜在不安有多深刻,亨特一定充分意识到了。他举起手,众人一下子又回复寂静,他说,
  “先生们,你们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将再证明一次,这也是终极证明。”语毕,他坐下脱去鞋,再起立脱去外衣,并请求一名志愿者帮助,这时古德曼站了出来。亨特大步穿过人群来到靠墙摆放的一张沙发前,他坐上去的时候嘱托一脸迷惑的古德曼请他回英格兰的时候带上自己的论文,并一直保存到他回来取为止。当数学家们都围拢过来以后,亨特身体向前屈,两只手则伸到背后互相扣紧,双臂呈环状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他让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这种姿势,自己侧躺下奋力做了几个拉伸动作,直到将自己的一只脚伸入臂环。他让辅助的古德曼帮他把身体转到另一侧,然后重复同一套动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手臂之间,与此同时他弯曲上身使得头从与脚相反的方向进入臂环。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渐渐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M的故事让我曾祖父难以遏制兴奋。在他当晚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如何企图“成功地说服我的客人派人去取那些论文”,尽管时值凌晨两点。不过M则更对整件事抱怀疑态度。他对我曾祖父说,“美国人,经常沉迷于怪诞的妄言之中。”不过他答应第二天带那些论文来。根据次日的记载,M因为有约在身没和我曾祖父一起吃晚饭,但他下午带着论文来过一下。
  他临走时告诉我曾祖父这些论文他翻阅过好几次,“其中并无可汲取的真义。”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低估了我那作为业余数学家的曾祖父。一杯雪梨酒后两人在起居室的炉火前约定这个周末星期六再度共进晚餐。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曾祖父一头埋在亨特的推演里废寝忘食。日记里别无旁骛,纸面划满了涂鸦、符号和图解。看起来亨特必需发展一套新的符号,实质上是一种新的语言,才能表达他的观点。到第二天结束,我的曾祖父实现了第一次突破。在涂画了一页数学式后他在角落里写道,“维度是知觉的函数。”翻开翌日的日记我读到这样的字眼,“它在我手里消失了。”他已经重建了无表面的平面。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步一步地指导如何折叠那张纸。再翻过一页,我顿时明白了M失踪之谜。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眼看去似是瑜珈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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