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去睡吧,”我打着哈欠说,“这只不过是个梦。”
“不,”她叫道,“我现在睡不着,现在不行。”
“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对她说,“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
她摇摇我的肩膀。“先别睡好吗?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就睡在你身边,”我说,“我不会撇下你的。”
“可这有什么用,别让我一个人醒着……”可是我的眼皮已经合上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习惯。在睡觉前我静坐半小时来反思这一天。我没有数学奇思或者性爱理论可供记录。基本上我只是记下梅茜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有时,为了绝对私密起见,我将自己锁在盥洗室里,坐在马桶上,膝头铺着写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尔有一两只蜘蛛,它们爬上排水管盯着白色的瓷釉纹丝不动。它们一定在纳闷这是到了哪儿。经过数小时匍匐之后,它们不解地掉转身,也许因为依然无法获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关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过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写道:“俾斯麦是个蜘蛛。”
下午梅茜往往会奉上茶水,并跟我讲她的噩梦。通常我都在翻阅旧报纸,汇编索引,分列主题,一卷放下另一卷又拿起。梅茜说她每况愈下。最近她整天呆在屋子里看有关心理与超验的书,几乎夜夜都会做梦。自从那次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打击对方之后,肢体冲突令我对她毫无怜悯。她的问题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决心和热情。她却太闲。梅茜端茶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换上另一卷日记。
“我说梦给你听好吗?”她问道。“我乘飞机飞过沙漠一样的地方…”
“过会儿再讲,梅茜,”我说,“我手头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后我盯着书桌前面的墙壁,思忖着M,他定期来与我曾祖父闲谈和晚餐,坚持了五十年之久,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尽管M的身份有待确认,但他除了是个实干派之外,也颇具学究气。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它灵长类也都偏爱此招。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他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当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同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但M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收藏的一组素描,上面画着二十四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九十种之多。等我想起手边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经凉了。
我们关系恶化过程中的重要一幕发生如下。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写下梅茜和我关于塔罗牌的对话,突然间她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
“开门,”她叫道,“我要进去。”
我跟她说,“你得再等几分钟,我就快好了。”
“现在就让我进去,”她大喊,“你又没在用厕所。”
“等等。”我边回答边又继续往下写。此时梅茜开始踹门了。
“我月经来了,我得弄一下。”我没理会她的叫喊,一直把这一段写完,我个人觉得这特别紧要。假如留待稍后,某些细节将会丧失。这时已听不见梅茜的声音了,我还以为她在卧室。可是当我打开门,却见她手拿一只鞋堵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的耳朵,划了好大一条口子。
“这下好了,”梅茜一边说着绕过我走进洗手间,“现在我们都流血了。”说完砰地摔上门。我拾起那只鞋,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门外,另一只手用手绢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里面大约呆了十分钟,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好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
“可怜虫。”她吐出几个字,然后径直走去厨房包扎伤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昨天晚餐的时候梅茜宣称如果一个人在密室里闭关,只需凭借一副塔罗牌就能获得一切知识。她下午读过些有关的书,牌还铺得满地都是。
“他能从牌里算出瓦尔帕莱索的街道图吗?”我问。
“你傻冒。”她答道。
“牌能指引他如何开洗衣店,如何煎奄列,如何做血透?”
“你内心如此狭隘。”她嘟哝道,“如此狭隘,如此平庸。”
“他行吗?”我不依不饶,“那告诉我M是谁,还有为什么…”
“这些无关紧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
“可是这些也是知识。他能算出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会的,他能。”
我笑了,没吱声。
“有什么可笑?”她说。我耸了耸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被证伪。“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
我还是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梅茜拍着桌子喊道,“你混蛋!你为什么老是拿话试我?你为什么从不说些实在的?”话已至此,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将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痛苦地缄口。
如果我不厘清围绕在M身上的疑云,日记的整理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在餐桌间来来去去了十五年,为我曾祖父的理论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 M从日记里唐突地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还邀请M星期六来共进晚餐,尽管M来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道,“M来晚餐。”以往他们席间的谈话无不花费很长篇幅记录。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来赴晚餐,那天的谈话内容涉及几何,而此后这一星期的日记全都围绕着这个主题。看不出两人有过丝毫龃龉,相反,我曾祖父离不开M。M为他提供素材,M深谙今世风尚,他对伦敦了如指掌,多次到过欧洲大陆,熟知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在自由恋爱运动圈里也有朋友,又与詹姆斯·辛顿相熟。从某种意义上说,M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离开过梅尔顿·莫布雷一次赴诺丁汉的曾祖父则不算。从年轻时代开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炉火边演绎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个晚上,刚从伦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叙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马粪玷污而难行。恰好那个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阅读马尔萨斯的着作《人口原理》,当晚他在日记里兴奋地表示他将写一本小册子发表,题目就叫“关于马粪”。这本小册子从未发表,估计也从未写成,但在那晚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日记内容却有详尽的注释。在“关于马粪”中,他假设马匹数量呈几何增长,在仔细考量了道路规划之后他预言:1935年时,首都将无法通行。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马粪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缩后)计。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马厩外所做的确定马粪干缩率的实验,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当然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结论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马粪都不被铲除的前提之下。后来劝他放下这个课题的很可能也就是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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