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雷恩的眼睛熠熠发亮起来,他专注地看着萨姆,又看着布鲁诺,然后,他像要松开什么似地大大伸个懒腰,火光在古朴的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笼罩着他:“布鲁诺先生,地检处那边有什么看法?”
布鲁诺虚弱地笑笑:“很明显的,雷思先生,我们也没什么具体的头绪。这案子非常复杂,牵涉到很多人,有很多可能的动机。举例说,德威特太太明显和隆斯崔有染,但因为隆斯崔搭上巧丽·布朗甩了她,她恨死隆斯崔了,从她过去的一切行为看来——总之,颇不寻常。
“麦克·柯林斯,这人名声一向不佳,诡计多端又无耻,而且很容易被激怒,而这次他又很明显有动机。
“罗德这小伙子,可能像老故事书里的复仇骑士一般,为了保护他情人的名誉而杀人,”说到这里,布鲁诺叹口气,“尽管是这样,但萨姆和我还是认为德威特嫌疑最重。”
“德威特啊,”雷恩的嘴里清晰地跟着吐出这个名字,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布鲁诺的嘴唇,“请继续说。”
“麻烦在于,”布鲁诺焦躁地皱起眉,“没有一点点确实的证据直接指向他——其实任何人都一样,谁也没有犯罪的证据。”
萨姆补充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将凶器放进隆斯崔的口袋里,不只隆斯崔那伙人,还得包括车上所有乘客,所以,我们才逐个清查,发现车上其他人没一个和隆斯崔有关,一点点线索也没有。”
布鲁诺做结论说:“所以我和巡官两人才冒昧来拜访您,雷恩先生,上回克拉玛一案,承蒙您精彩的案情分析,指出那始终在我们眼前、却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才得以顺利破案,这次我们也希望您再次拔刀相助,指点迷津。”
雷恩很客气地摆摆手:“克拉玛那件案子——那容易多了,布鲁诺先生。”雷恩眼睛盯着两人,沉思起来,一时,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角落旁的奎西也凝神看着他的主人。布鲁诺和萨姆偷偷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颇为失望,萨姆半咧着嘴笑,有点讥讽性地,意思好像是,“看吧,我不是早说过吗。”
布鲁诺则回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雷恩钟声般的声音这时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雷恩。
“二位,”雷恩一边说着,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整个事情非常明显,你们应该都清楚看到了吧。”
这平静的一句话威力如电击,布鲁诺当场下巴像掉了下来,萨姆则像挨了一记重拳的拳击手一般,摇着头拼命地想恢复神智。
萨姆跳了起来,“非常明显!”他叫着,“老天啊,雷恩先生,您的意思是说——”
“请先别急,萨姆巡官,”雷恩轻轻地说,“你就好像哈姆雷特父亲的亡魂一样,吃惊得像‘一个被提审的惊恐罪犯一般’,是的,二位,整个事非常明显,如果萨姆巡官所说的一切都确实无误,那么,我相信整个案件只指向一个方向。”
“那我真是睁眼瞎了。”萨姆喘着气,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雷恩。
“你的意思是,”布鲁诺也如虚脱般地问,“您从萨姆巡官刚刚所说的,就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吗?”
雷恩挺直的鼻子抽了下来:“我是说——我相信我知道……布鲁诺先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哦,原来是这样!”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才都平静下来,彼此意味深长地交换个眼色。
“二位,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怀疑,但对我来说,这绝非无稽之谈,”雷恩的声音有了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有了某种催眠意味的奇特说服力,他控制自己的声音就如挥舞着一把锐利的剑,“在现阶段,我想我有必要的理由,不要太早透露出这位你们苦心追寻的谜样人物——从现在起,我们是否先称他为X?——二位暂且不管我发现什么事实,我感觉这件命案可能有共犯存在。”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着急地说,“事情拖下去——毕竟……”
雷恩风雨不动地挺立着。熊熊火光中宛如印第安人,此时,柔和的笑容已从他嘴边消褪了,凛然的容颜如坚实的大理石雕成,他的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延迟,当然有危险,但比起你们听信我的话,产生一种时机不成熟的判断可能引发更大的危险,延迟的危险不过是其一半罢了。”
萨姆闷闷不乐仍然站着,似乎极不服气,布鲁诺则依然瞠目结舌。
“这一刻,请你们别要我说出来,现在,你们二位可否帮我一个忙?……”萨姆和布鲁诺两人脸上徘徊不去的怀疑神色,让雷恩的声音有了一丝不耐烦,“可否给我一张被害人清晰一点的照片?当然是他生前的,邮寄或请人送来都可以。”
“哦,那没问题,”布鲁诺低声说,他将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站着,像罚站的学童一般。
“也请随时告诉我案件的进度,”雷恩依然不带情绪地继续说着,“除非,”他停顿了下,“你们不准备继续和我讨论这件命案。”他注视着两人好一阵子,慢慢地,那原有的愉悦之色又从他眼睛里浮现出来。
两人赶忙否认,有点不怎么真诚。
“如果你们打电话来不管我在不在家,奎西负责记下讯息。”雷恩伸手向熏黑的壁炉木架拉了下铃,方才那位脸色红润、鼓一个酒缸肚子的穿制服小老头,妖怪一样应声跃入房内,“二位,可否荣幸请你们共进午餐?”——两人坚决摇头辞谢——“那么,法斯塔夫,你送布鲁诺先生和萨姆巡官到他们停车的地方,记住,以后随时欢迎他们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只要他们二位或任何一位光临,立刻通知我……日安,布鲁诺先生,”雷恩轻快地鞠躬作礼,“日安,萨姆巡官。”
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一言不发,跟在领路管家后头,走到门口时,像被同一根绳子拉动一般,两个人同时停步转回头来,雷恩正站在他古老的壁炉前,仿佛站在一个幽远而不真实的古代世界里,温柔地笑着和他们道别。
第一景
第一景 地检处9月9日,星期三,上午9时20分
第二天早上,布鲁诺、萨姆两人,隔着布鲁诺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个头大的家伙为了争执这件谜一样的命案,你的大眼瞪着我的小眼。布鲁诺拨弄着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原来整洁有序的桌面全给毁了;萨姆生来就扁的鼻子,被外头的凛烈晨风一吹——再加上案情的毫无进展,缩得更扁了。
“说实在的,”萨姆粗暴地咆哮起来,“我可是四处碰壁了,碰得我鼻青脸肿,不管是毒药、软木塞或针,今天早上全他妈的掉到粪坑里去了。尼古丁看来不是买的,大概真像谢林医生所说的,是私下制成或从杀虫液蒸馏出来的,那我们就完全没法子查了。至于你那亲爱的雷恩先生——妈的,我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
布鲁诺反驳:“你别这样,萨姆,我不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他摊着双手,“我想你是错估了这个人,没错,他是个古怪的家伙,住在那么一个地方,周围尽是一片古董,嘴边说的也是莎士比亚……”
“就是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萨姆阴沉地说,“我想他根本是个牛皮大仙,只会跟我们玩捉迷藏,他故意说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不过是舞台上向观众讨好的一贯伎俩罢了。”
“萨姆,你这么说并不公平,”布鲁诺护卫着雷恩,“毕竟,他很清楚在欠缺实证的情形下,尚不能公布自己的发现,而且希望能进一步追究下去;他也必然知道,最终他得用事实证明出来。不,我倾向于相信,他知道他所说的那些事——他真的发现了些什么——只是基于某些必要的理由,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而已。”
萨姆一拍桌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就明摆着说我是笨蛋吗?你说你自己也是个笨蛋吗?——他发现了些什么?太棒了,什么样伟大的发现?告诉你,啥都没有!我敢打赌他根本啥都不知道,天老爷,你昨天不是也这么想……”
“我总可以改变看法吧,不行吗?”布鲁诺打断他,随即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我们可别忘了,克拉玛案还陷入谜团时,他可是漂漂亮亮地一语中的,现在碰上这个该死的命案,只要有助于破案,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漏掉。再说,我既已请他协助破案,不能又二话不说要他走路,不不,萨姆,我们必须这样进行下去,至少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有什么新情况吗?”
萨姆把一根烟撕成两半:“柯林斯还在闹,我的手下刚来报告,从星期六以来,柯林斯找了德威特三次,当然,他想要德威特赔他钱,总之我会继续看着他,但其实那是德威特他家的事……”
布鲁诺懒懒地拆着桌上一堆信,连着两封都被他扔进归档用的公文夹里,第三封,廉价信封装的,却让他惊呼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布鲁诺读信的同时,萨姆也眯着看。
“老天爷,萨姆,”布鲁诺叫着,“这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哦,又干嘛啦?”他不高兴地对闯进来的秘书吼着。
秘书递上一张名片,布鲁诺一把抓过来:“他来啦,来干嘛?”他把声音放低放慢,“好吧,巴尼,带他进来……萨姆你坐着别走,刚刚那信里有不得了的玩意儿,但我们先看看这只瑞士鸟儿要干嘛,是殷波利找上门来了。”
秘书开了门,果然是那个高壮的瑞士商人,他带着笑容进门。殷波利的服装依然光鲜如常,一身标标准准的晨礼服,别朵鲜花在襟上,手杖则夹在腋下。
“早安,殷波利先生,不知有何贵干?”布鲁诺的态度很镇定,然而,正读着的信已收起来了,他两手扶着桌边说话,萨姆也简单打个招呼。
“你早,敬爱的检察官,你也早,萨姆先生,”殷波利先生坐在布鲁诺桌旁的皮椅子上,“我只打扰一下,布鲁诺先生,”他说,“我在美国的商务已告一段落,准备回瑞士去。”
“哦,这样。”布鲁诺看了萨姆一眼,萨姆瞪着殷波利宽阔的背部。
“我已经订了今晚的船票,”殷波利说着轻皱起眉来,“也叫了搬运公司来搬行李了,但你的手下忽然从我借住的屋子里冒出来,他不让我走!”
“搬出德威特先生家是吗?殷波利先生。”
殷波利摇着头,显得焦躁极了:“哦,不,我是要离开美国,但你手下说,他不让搬行李,这使我非常困扰。布鲁诺先生,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柏恩的公司有紧急事务要我马上回去处理,为什么我必须这么耽搁下来?当然——”
布鲁诺轻敲着桌面:“现在你听我说,殷波利先生,我不知道贵国警方会怎么做,但你似乎还没弄清楚,你已牵涉到一件美国的命案调查工作里了,听着,是一件美国的命案。”
“我知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殷波利先生,”布鲁诺站起来,“我觉得很抱歉,但你得待在这个国家,直到隆斯崔谋杀案水落石出,或者至少有官方的正式许可。当然,你可以搬离德威特家,随便住到哪里——我无法禁止你这么做,但你必须留在可随传随到的地方。”
殷波利跟着站起,整个大身体僵在那儿,他脸上原有的愉悦神色消失了,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我说过了,这会影响我的生意。”
布鲁诺耸耸肩。
“非常好,”殷波利戴上帽子,脸红得仿佛雷恩家的炉火,“我马上去见我国领事,布鲁诺先生,要求讨个公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是瑞士公民,你们没权力把我滞留在此,失陪了!”
他微微点头,大步走出门去,布鲁诺带着微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劝你取消船票,殷波利先生,没必要浪费那笔钱……”
但殷波利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来来,”布鲁诺精神全来了,“别理他,我们坐下,萨姆,你先看看这信。”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当着萨姆的面打开,萨姆先看信的后头——没有署名,这封信用的是廉价的格子信纸,用断续的黑墨水写成,字迹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味,地址明明是寄给检察官的:
隆斯崔被杀害时,我本人在那班车上,有关谁是凶手,我略知一二,检察官,我很愿意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但我很怕如果凶手已察觉我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觉得有人已盯上我了。
如果这个星期三晚上11点,你肯和我碰面,或派个人来碰面,我将把我知道的事全告诉你,地点是威荷肯码头的侯船室,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我也会将知道的全告诉你。
检察官先生,为了我的安全,请千万别走漏消息,也不要告诉别人有关这封信的事,我怕凶手会知道我告诉你的话,我将为履行美国公民的责任而丢掉性命。你会保证我安全的,不是吗,等星期三晚上,我们碰了面,你一定会有非常满意的收获,这非常重要!我不要让别人瞧见我大白天跑去找警察报告。
萨姆小心翼翼地捧着信放回桌上,并仔细检查信封:“昨晚纽约威荷肯地区的邮戳,”萨姆低声说,“手很脏,印了一堆指纹在上面,从新泽西搭那班车的乘客之—……布鲁诺,我他妈的完全看不出这是真是假,可能这只是一封捣蛋的信,也有可能是玩真的,妈的,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说呢?”
“很难讲,”布鲁诺看着天花板,“看起来像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不管怎样我会准时去,反正也无妨嘛,”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踱着步,“萨姆,我有个预感,这一趟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写信的这鸟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并没有署名,因此很像是真的,你看他信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毫不联贯,而且因为自己一下子变得重要而口气膨胀起来,特别是他对于身份暴露可能引来的危险,那种浑身发抖的害怕样子,总而言之,这封信显示了一般告密信的基本要素——繁琐、唠叨、紧张兮兮——你看他连meet这个词都拼错,很多t字母也忘了加一杠,反正我越仔细想这些,就越觉得我们是拾到宝了。”
“这个嘛……”萨姆有些迟疑,但很快也兴奋起来,“这封信对雷恩先生无疑是当头狠狠一棒,至少,以后应该不用再听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分析建议了。”
“那个交给我来处理,萨姆,我们这事先趁热打铁,”布鲁诺满意地搓着双手,“你这样子,马上和对岸哈德逊郡的雷诺尔检察官联络,请他派新泽西的警员监视威荷肯终点站那一带地方,免得他妈的为了管辖范围问题出麻烦。反正一个原则,所有人员不穿制服,萨姆——全部便服,你也去吗?”
“谁要阻止我的话,可以试试看。”萨姆粗鲁地咧嘴一笑。
萨姆前脚才出门,布鲁诺马上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到哈姆雷特山庄,他拿着话筒等着,心情平和,不,应该说是愉快无比的宁静感觉,线路另一端铃声响起来了。
“喂,哈姆雷特山庄吗?请问雷恩先生……我是布鲁诺检察官……喂喂,请问您是哪位?”
一个尖利发颤的声音回答:“我是奎西,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就在我旁边。”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雷恩先生听不见。”布鲁诺提高嗓门,“那,请告诉雷恩先生,我这边有进一步的消息要向他报告。”
他听见奎西一字不差地转述他的话。
“他说‘太好了’!”奎西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呢?”
“请告诉他,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人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布鲁诺语气中充满胜利的意味。
他注意听着奎西转述给雷恩的话,然后,是雷恩清晰的声音:“你告诉布鲁诺先生,这真是个大消息,绝对是大消息,是不是凶手自首了?”
布鲁诺把匿名信的事和内容告诉奎西,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又传出雷恩不慌不忙的声音。
“你告诉布鲁诺先生,很抱歉我没办法和他直接通话,你帮我问他,我是否能参加今晚这次会面?”
“哦,欢迎光临,”布鲁诺先生告诉奎西,“呃——奎西,雷恩先生有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布鲁诺听到一阵古老幽暗时代的笑声——一种小矮鬼的喋喋怪笑,接着,奎西带着玩笑意味的颤抖声音说:“没有,他对情况有了变化很开心,平常他总是说,他最期待的,是发生预期之外的事,他——”
但布鲁诺只简单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二景
威荷肯码头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点40分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区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辉煌,但星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给整个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大白天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影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像荡在水气氤氲之间,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面的畅通,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所吞噬了。
位于威荷肯渡船码头后方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头已聚着十来个人。
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矮胖如拿破仑站着的是布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空空荡荡。
7/32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