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先生。”
“我叫安东尼奥·方塔纳,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男的他倒了,我就起来,把位子让给他。”意大利人回答。
德威特走上前来,他这时显得很镇静:“警官,我比较清楚事情的经过,这个人叫哈利·隆斯崔,是我的合伙人,我们正要一起参加晚宴——”
“晚宴?哦?”警官不怀好意地扫了众人一眼,“晚宴,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很和气很愉快的那种晚宴是吧。这位先生,我看你先留着气力,待会儿直接讲给萨姆巡官听好了,我看到售票员和我们一个警察同事来了。”
说着,警官马上挤到后门处,售票员正拍着门,雨水从他的帽舌奔流而下宛如瀑布,旁边站着一位警员。警官还是亲手开门,同样,两人一上车,他就立刻关上车门。
警员行了个举手礼:“第十大道执行警员墨洛报告。”
“很好,我是十八区的达非警官,”警官板着脸说,“通知总局了吗?”
“是的,省区这边也联络了,萨姆巡官和管区的警员应该随时会到。巡官有交代,要车子立刻开到四十二街和第十二大道交口的绿线车库去,他会直接赶到那里,巡官还交代任何人不准碰触尸体,此外,我也联络了救护车。”
“他用不上救护车这玩意儿啦,墨洛,你就留在后门边这儿,任何人不准离开车子。”
达菲警官转头问客串了半天看门狗的高个丑男子:“兄弟,有没有谁想溜呢?车门有没有开过?”
“没有。”好几名乘客合唱般同声回答。
达菲这才走到驾驶座:“喂,司机!马上把车开到终点站,停到绿线车库里去,马上!”
红脸的爱尔兰裔年轻司机低声说:“警官,可是那不是我们车的车库,我们是第三大道线,我们不——”
“少罗嗦!叫你开就开。”达菲呵斥了一声,又转头对第九大道的执勤警员下令,“你鸣警笛,要车子让路,你——叫什么名字?”
“希坦菲德,8638号。”
“嗯!希坦菲德,你也同时看守前门,刚刚有人想下车吗?”
“报告警官,没有。”
“司机,我问你,希坦菲德来之前,有人想下车吗?”
“没有。”
“很好,出发吧!”
电车缓缓开动,达菲回到尸体这儿来。巧丽正啜泣着,普拉克轻拍她的手安慰她,德威特则皱着一张脸,仿佛保护尸体的卫兵似的,直挺挺立在隆斯崔前。
电车驶进空旷的纽约绿线车库,回声隆隆作响。一大群便衣警员静静站立,看着车子开进来,车库外头大雨依然倾盆。
灰色头发、强而有力的下巴、一对锐利的灰眼珠——凑在脸上丑陋得近乎滑稽,这是个巨人般的大汉,他用手拍拍车子后门,看门的墨洛赶忙高声喊达菲,达菲走过来,一眼就认出萨姆巡官那独一无二的庞大身影,忙不迭地拉开车内拉杆,两层的车门折叠开来,萨姆上车后示意达菲关门,又对等在车外的警员做个手势,这才顺着走道往前走。
“嗯,处置得不错,”萨姆似乎漫不经心地瞧着尸体,“达菲,怎么发生的?”
达菲小声对着萨姆的耳朵报告,萨姆还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隆斯崔,喔?那股票商……嗯,谁叫埃米莉·杰威特的?”
年轻女郎缩在中年护花使者的羽翼之下走向前,中年男子很敌意地瞪着萨姆。
“小姐,你说你看见这个人倒下来,在他倒下之前,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太寻常的地方呢?”
“有的,”女郎激动地说,“我看见他的手到口袋里拿眼镜,一定是被什么弄伤了,我看到他手抽出来时流着血。”
“哪个口袋?”
“他外套的左口袋。”
“什么时候发生的?”
“呃,在车子停在第九大道前一点点。”
“时间是多久之前呢?”
“呃,”女郎转着她那乌黑的眼珠子,“车子重新开到这儿大约花了五分钟。而他倒下来距离车子开动又差不多五分钟,而这个,应该只有几分钟时间——二到三分钟吧——从他手弄伤到他倒下来这段时间。”
“不到十五分钟前,对吧?左口袋是吗?”萨姆跪下来,从他裤子后口袋摸出手电筒,用力扯开死者的上衣左口袋,用手电筒照着查看口袋内部,接着,他满意地咕哝两声,放下手电筒,改换一把不小的削笔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口袋一侧的缝线,于是,用手电筒一照,可清楚地看到有两件物品闪闪发光。
萨姆并不急着把东西拿出来,保持原状继续查看,其一是个银眼镜盒子,萨姆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里头原来装的眼镜,如今歪挂在死者紫黑的鼻梁上。
萨姆再次把注意力移回口袋,另一件东西是样奇特的小玩意儿,一个小而圆的软木塞子,直径约一英寸,上头插了至少五十根寻常可见的缝衣针,每根针露出软木塞约四分之一英寸,整体构成一个一英寸半的精巧凶器,每根针尖上凝着红褐色的不知名物质,萨姆用刀插起软木塞前前后后看着,发现软木塞另一面露出的针尖也同样凝结着红褐色的物质——一种焦油般的粘稠物质,萨姆拿到鼻端使劲闻了一下:“像霉掉的香烟味道,”他回头对达菲说。
达菲站在他肩膀后探头探脑地看着:“妈的,我宁可一整年薪水不拿,也不要碰这玩意儿一下。”
萨姆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口袋,掏出个小镊子和一包烟。香烟倒出来放回口袋,他熟练自如地用镊子夹着软木塞上的针,小心地从隆斯崔的口袋弄出来,放到刚刚空出来的香烟盒上,跟着,他低声吩咐了达菲几句话,达菲立刻离开,不一会儿就带来萨姆要的东西——一份报纸。萨姆用了六张报纸把它密密包起来,再整个交给达菲。
“警官,这跟炸药没两样,”萨姆露齿一笑,站起身来,“你就当炸药般小心捧着,由你负责保管这个玩意儿。”
达菲一听,紧张得身体整个僵直起来,拿东西的手伸得远远的,好像这才比较保险。
萨姆完全没理会隆斯崔同行一帮人的急切目光,径自走到前门处,询问司机和那里的乘客,又回头到后门一带,用同样的问题询问售票员和那里的乘客,最后,才又回到隆斯崔尸体前,他对达菲说:“还算好,警官,从第八大道那只死鸟上了车之后,就没个鬼下过车……这样,你让墨洛和希坦菲德回去,这边人手够了,还有,要求外头拉起警戒线全面封锁这里,所有乘客马上要下干净。”
达菲仍像捧着尊神一样捧着那包致命的东西,从后门下了车,售票员也是一等达菲下车,就紧紧关上车门。
五分钟后,后门再度打开,从后车门外的铁踏阶一直到车库的楼梯口,警察和刑警站成两排,萨姆要隆斯崔同行的这群人先下车。一行人成一列纵队默默下了车,直接被领到车库二搂的接待室里,接待室的大门旋即关上,外头有一名警员站岗,里面还派了两名刑警负责监视。
隆斯崔同伴一行人下车后,萨姆跟着指挥车上的所有其他乘客下车,同样排成一列纵队,残兵败将一样好长的一串,通过同样的两排警察夹成的两道,到二楼另一间颇宽敞的休息室里,室内派了六名刑警看管。
现在,空空旷旷的车上就只剩萨姆单独一个了——单独一个陪着摊平在座位上的死者。
他静静瞧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在刺眼的车内灯光直射下,死者的双眼仍睁着,瞳孔诡异地放大。这时,外头救护车的警笛声唤醒了萨姆,两名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先冲下车来,后头尾随着一个矮胖男子,戴着老式的金框眼镜,头上戴一项系葡萄农夫的灰色小布帽子,后面的帽檐翻起来,前头则软软垂着。
萨姆拉开后车门拉杆,探头出去,“这里,谢林医生。”
这个矮胖人物,正是纽约地区的法医,气喘吁吁地爬上电车,两个助手跟着上车。谢林医生弯身查看死者时,萨姆伸手到尸体左口袋中拿出那个银眼镜盒。
谢林医生直起身来,“巡官,这硬邦邦的东西你要我在哪儿处理啊?”
“二楼,”萨姆促狭地挤挤眼,“把他抬到二楼接待室里,和他那堆朋友继续开宴会,这样,”他冷冷补了一句,“不很好玩吗?”
谢林医生指挥两名助手抬人时,萨姆先下了车,他叫来一名刑警:“副组长,你马上去办件事,我要你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给我搜一遍这辆车子,车上每一片废物都不可放过,全都收集起来。然后,顺着隆斯崔那群同伴和其他乘客所走过的路,也地毯式地给我搜一遍,我要百分之百确定,没有任何家伙偷偷扔掉任何东西。皮波第,这样够清楚了吧,很棒一件差事,不是吗?”
皮波第笑起来,受命而去,萨姆跟着又招呼:“警官,你跟我来。”达菲仍诚惶诚恐地捧着那个报纸包的凶器,有气无力地笑着,一言不发跟随萨姆走上楼梯到二楼去。
第四景
车库接待室9月4日,星期五,下午6时40分
位于车库二楼的接待室,是个很大、很空旷且死气沉沉的房间,四面墙边都摆着长椅。
赶赴隆斯崔宴会的这一行人散坐着,各种悲伤和紧张的神态都有,只是没有讲话。
萨姆巡官和达菲警官先走进来,紧跟着,是谢林医生和他指挥的两名助手。用担架抬进尸体,谢林医生要来一个屏风挡着,三个医生就在屏风后检查起来,一时,除了验尸人员极其热烈的讨论声音之外,所有人都是静悄悄的,而且,像执行一个不必说的指令般,每个人都扭头不看屏风一眼,良久,巧丽轻轻吸泣起来,靠在普拉克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萨姆巡官一双有力的大手交叉在背后,用一种冷静到几乎是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众人。
“现在,这房间里没任何闲杂人等,”巡官轻松地开口,“我们大家可以散开来谈谈,我知道各位现在一定心情很乱,但还不至于烦乱到无法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的地步,”每个人像小学生一样望着萨姆巡官,“警官,”巡官转向达菲警官,“你说在场有人可确认死者是哈利·隆斯崔,那是谁?”
达菲警官指着和太太坐在一起的德威特,德威特动了动。
“是你,”萨姆巡官说,“现在,你可以把你在车上告诉警官的话再从头说一次——乔纳斯,你负责笔录。”巡官对着门边的刑警之一说,那位刑警点头,掏出铅笔和本子。
“请先说你的名字。”
“约翰·德威特,”德威特的态度和声音忽然充满了决心和自信。萨姆巡官注意到座中几个人眼中闪过的意外神色,德威特的表现似乎吸引了他们的兴趣,“死者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公司叫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位于华尔街。”
“那,在场其他先生女士又是谁?”
德威特—一介绍其他人的姓名和身份。
“你们为什么都搭这班电车?”
德威特简单说明他们在四十二街搭车的经过,包括隆斯崔邀他们到他家参加周末宴会,离开饭店,突如其来的骚动,以及大家临时决定搭这班电车到渡船口再换搭渡轮……萨姆面无表情地听着,德威特说完,萨姆笑了起来,“说得很好,德威特先生,刚刚在车上,你看到我从隆斯崔的口袋里找到的那个插满小针的软木塞,你以前看过这玩意儿吗?或曾经听说过这玩意儿吗?”德威特摇头,“在场有其他人看过或听过吗?”众人也都摇头表示不知,“好,德威特先生,现在你仔细听好,看看我下面说的可都是事实,当你、隆斯崔和其他人站在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交口处的遮棚底下,你曾拿一封信给隆斯崔。他左手伸到左口袋取眼镜盒,拿出眼镜,再伸手入口袋放回眼镜盒,当时,你可曾注意到他左手有任何异样?他有没有惊叫?有没有很快缩回手来?”
“完全没有,”德威特冷静地回答,“你大概认为软木塞那时就在他口袋里了,但很显然那时候还没有。”
萨姆转向其他人:“有谁注意到当时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巧丽带着哭腔说:“什么都没有,我就站在他身旁,如果他被针刺到,我一定会有感觉的。”
“很好,那么德威特先生,隆斯崔先生看完信,他再一次伸手到口袋拿眼镜盒,把眼镜盒放回去,然后——这是第四次了——再伸手入口袋,在这最后一次,他有没有叫出声音或有任何被针刺到的迹象?”
“我敢发誓绝对没有,”德威特回答,“没有任何叫声或可能的迹象。”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萨姆身子稍往前倾:“布朗小姐,”他对着女演员,“德威特先生说,隆斯崔把信还他后,他看到你和隆斯崔马上一起跑向电车,一直到上车之前,你一直抓着隆斯崔的左手,这都是真的吗?”
“是的,”她微微哆嗦,“我被别人推挤着,一直抓着他的左臂,他——他的左手也一直插在口袋中,我们就一直保持这样子,直到我们挤上了车,到售票员位置前。”
“然后,在售票员位置前面时,你有没有看到他的手伸出来——他的左手?”
“有,他伸手出来,在背心口袋里找零钱,但没找到,那是我们刚挤上车子时。”
“他手好好的——没有刺伤、也没流血,是吗?”
“是的。”
“德威特先生,你给隆斯崔的那封信,能不能给我瞧瞧?”
德威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那个沾了泥水的信封来,递给萨姆巡官,萨姆读着——是一个名叫韦伯的客户所写的抗议信。韦伯抱怨:他要他们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价格时,把他的股票卖出,但德威特-隆斯崔公司并没有确究执行,使他蒙受很大的损失,信上强调,这很明显是证券公司的疏忽造成,公司应该负责赔偿云云。萨姆一言不发把信还给了德威特。
“如此看来,事情非常清楚,”萨姆下结论说,“换句话说——”
“那个软木塞,”德威特平静地接下去说,“一定是隆斯崔上了车之后,才被放进他口袋里的。”
萨姆皮笑肉不笑:“没错,在等车这段期间,他前后四次把手伸进口袋,当大家跑向电车时,你又确实看见布朗小姐一直紧靠在他的左侧,而隆斯崔的左手一直留在那个出问题的左口袋里,如果有任何不对,你和布朗小姐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上了车后,布朗小姐还看到他的左手毫无异样之处,总之,在隆斯崔上车之前,这个插针的软木塞还不在他的口袋里。”
萨姆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摇摇头,在行人面前来回踱着方步,询问每个人在车上和隆斯崔站立的距离和相关位置,发现因为行车时的摇晃和车上其他乘客不停地走动挤压,众人全挤散开来。萨姆紧抿着嘴,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布朗小姐,在车上隆斯崔为什么会拿出眼镜来?”
“我想他是要看报纸。”巧丽的声音没什么力气。
德威特说:“隆斯崔在前往渡船口途中,习惯阅读晚报上所刊载当天的股市收盘行情表。”
“布朗小姐,隆斯崔这回拿出眼镜时惊叫一声,而且看着自己的手是不是?”
“是的,他吓了一跳,很懊恼的样子,但也就只是这样子,他检查自己的口袋,想知道什么扎了他,但车子摇晃得很厉害,他只好抓着吊环,跟我说手被扎了,我感觉他那时候好像站不太稳似的。”
“但他还是戴上眼镜,读着证券版是吗?”
“他正想打开报纸,但还没来得及,他——他在我脑筋没转过来前就倒下去了。”
萨姆巡官皱起眉头:“每天晚上都习惯在车上读晚报是吗?还是今天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看不可?毕竟,一堆客人同行,这实在不是个有礼貌的举动……”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德威特冷冷地打断,“你不了解隆斯崔这人,他一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哪里需要你所说的什么别的理由?”
一旁的巧丽垂着泪想着:“哦对了,有一件事,”她说,“这可能算一个特别的理由,今天下午,他已叫人去买过一次报纸——我想不是收盘行情——好像要看看某一种股票今天的涨跌情况,也许——”萨姆大声叫出来,“这是个线索,布朗小姐,那是哪种股票,你想得起来吗?”
“我想……好像是国际金属,”她说着偷扫了一眼麦克·柯林斯的头,柯林斯不怎么开心地盯着脏地板,“哈利说,他看到国际金属跌得很厉害,柯林斯先生也许会需要一点忠告。”
“我懂了,嗨,柯林斯!”那个大头的爱尔兰人低应一声,萨姆则好奇地盯着他,“你也参加了这场宴会是吧!我还以为税务部门的工作忙得很呢……柯林斯,说说看你怎么趟进这国际金属的股票交易?”
柯林斯不太友善:“这不关你的事,萨姆,不过你若真想知道的话,隆斯崔劝我大量买进国际金属股——他说他为我留意很久了,但去他妈的,今天刚跌破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德威特转头看着柯林斯,不敢相信的样子,萨姆立刻问他:“德威特先生,你知道这笔交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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