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开车的家伙放火烧了伊布伊娜的诊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只能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希望别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活着。我闻到一阵烟臭,听到有人在哭,不知不觉就醒过来了。
天还没亮,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动了。虽然很费力,而且很痛,但至少勉强可以动一下了。脑袋似乎比较清醒了。我硬撑着爬上斜坡,一点一点慢慢爬。
从我这里到诊所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上面挤满了人和车子。车灯和手电筒的光划过夜空,闪出一道道的圆弧。诊所已经变成一片冒着烟的废墟,水泥墙还在,但屋顶已经塌了,整栋建筑物被烧得支离破碎。我硬撑着站起来,朝哭声走过去。
是伊布伊娜在哭。她坐在一大块沥青上,双手搂着膝盖,一群女人围着她。我越走越近,那几个女人满脸狐疑,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伊娜一看到我,立刻跳起来,用袖子擦擦眼睛。“泰勒?杜普雷!”她大喊了一声,冲过来。“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我还以为他们把你和诊所一起烧了!”
她抓着我,紧紧抱住我,扶着我。我的腿又开始软了。“诊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一辈子的心血。伊娜,真对不起……”
“那无所谓。”她说,“诊所只不过是一栋建筑,医疗器材还可以再买新的。可是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伊安告诉我,那两个放火的人来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劝他离开的。泰勒,你救了他的命!”突然,她往后退开。“泰勒?你还好吗?”
好像不太好。我看着伊娜背后的天空。天快亮了,那个古老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天空是一片深深的蓝,衬托出远方默皮拉火山的轮廓。我说:“我只是累了。”说着,我眼皮愈来愈重,张不开了,双腿发软,再也撑不住了。恍恍惚惚中听到伊娜大声叫人来帮忙,然后我就睡着了。再睡一下就好。后来有人告诉我,我这一睡睡了好几天。我不能继续留在村子里了。理由很明显。
伊娜想继续照顾我,陪我度过药效发作的危险期,而且,她认为整个村子都欠我一分情,应该要保护我,毕竟我救了伊安的命。或者应该说,她认定我救了伊安。伊安不光是她的侄子,而且几乎和整个村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亲属关系。在他们眼里,我成了大英雄。只不过,在那些坏蛋眼里,我也是炙手可热的头号目标。要不是伊娜极力袒护,我怀疑村长早就把我送上第一班巴士,丢到巴东去了。那里就是地狱。于是,在伊娜的安排下,我带着行李住进村子里的一间空房子。几个月前,屋主就已经移民到海外去了。我住在那里的期间,正好可以把下一步的行动安排好。
西苏门答腊的米南加保人很懂得在统治者的压迫下迂回闪躲。回顾历史,他们熬过一波又一波的压迫活了下来。例如,十六世纪穆斯林入侵,一八三○年代的“比达里战争”,荷兰人殖民,苏哈托的“新秩序政权”,村落制度恢复,后时间回旋时期,还有新烈火莫熄政权草菅人命的国家政策。当时还住在诊所的时候,伊娜就告诉过我许多他们族人的血泪史。后来住进那间木制的空房子,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风扇。有时候,我躺在那里,看着风扇巨大的叶片缓缓旋转,让伊娜帮我清洗身体,也一边听她说了不少族人的故事。她说,米南加保人的力量,来自那种随遇而安的适应能力,来自一种深刻的体会。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家乡不同,而且,外面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家。她跟我说过一句米南加保的俗语:“到别人的田里,就要学着当另一种蚱蜢;进了人家的池塘,就要变成另一种鱼。”“海外旅居”是他们的传统习俗,有点像是短期移民,把年轻人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有钱,更有智慧。这个传统,使得米南加保人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民族。米南加保人的房子是木制的,造型很简单,弯弯的屋顶两边翘起来像一对水牛角,上面装着接收浮空器信号的天线。伊娜说,村子里大多数的家庭都有家人在海外,例如澳洲、欧洲、加拿大和美国。他们经常会收到海外寄来的信和电子邮件。
所以说,难怪巴东的码头上各个层级的工作,都看得到米南加保人的踪影。伊娜的前夫贾拉并不是唯一从事进出口贸易的米南加保人。还有很多人也挂着进出口贸易的招牌,安排移民新世界的远征船队,前往大拱门,从那里再到更远的地方。为什么黛安在探路的时候会找上贾拉,接下来又认识伊布伊娜,最后又到了这个高地上的村子?这一切并非巧合。伊娜说:“贾拉是一个很会经营的人,必要的时候可能会采取卑鄙的手段。不过,他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黛安会找上贾拉,如果不是运气,就是她很会看人。我觉得应该是她很会看人吧。最重要的是,还好贾拉对新烈火莫熄那批人没有半点好感。”
她还偷偷告诉我,她会和贾拉离婚,是因为他有一种坏习惯,老是在城里到处勾搭一些声名狼藉的女人。他的钱几乎都花在女人身上,而且有两次回到家的时候,感染了恶心的性病。还好是可以治疗的。伊娜说,他不是个好丈夫,不过人倒还不坏。除非他被逮捕,被严刑拷打,否则,他是不会将黛安出卖给政府那帮人的……而且,他太聪明了,想逮到他没那么容易。
“可是烧掉你诊所那些人……”
“他们一定是跟踪黛安到巴东你们住的那家饭店去,然后盘问那个司机究竟载你们去哪里。”
“可是他们何必放火烧掉你的诊所呢?”
“不知道,大概是想吓吓你们吧,把你们逼到好下手的地方去,另外也是为了要警告别人,不要帮你们。”
“如果他们已经找上诊所,那就代表他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他们还不敢公然到村子里来开枪。这里的政府还没有嚣张到那种程度。我认为他们会在码头那边守株待兔,等我们自投罗网。”
“就算是这样,万一你已经被他们列入黑名单,万一你还想再开一家诊所……”
“我不想再开诊所了。”
“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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