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可能我们要扩建园区,也可能是他们要把基金会改建成购物中心。”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已经变成状况外了。”茉莉说着,对我笑了一下。“你需要多跟人接触一下了,比如说,我。”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转移阵地到茉莉的公寓。我留在那里过夜。
我不想描述我们缠绵时的种种姿态,眼神和抚触。倒不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说,而是因为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我回想的时候记得的却不是那些。我注意到一些很讽刺的现象。例如: 我背得出杂志里那篇我们讨论过的文章,我可以告诉你晚上茉莉在香榭餐厅吃了什么东西……可是,我们缠绵之后,我脑海中只记得一些一闪而逝的画面,例如,房间里幽暗的灯光,开着的窗口有一个布做的转轮在潮湿的风中不停地转动,她那碧绿的眼睛紧靠在我眼前。不到一个月,杰森又回到了基金会。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仿佛体内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新能量。
他身边多了一群穿着黑衣服的安全人员。虽然无法确定这些安全人员是哪里来的,但应该代表的是财政部。接下来,走廊里又常常挤着一小群厂商和土地测量员,他们都不跟基金会里的员工讲话。茉莉不断告诉我一些传言,例如: 整座中心快要被夷为平地了;或者,中心快要扩建了;或者,全体员工快要被资遣了;或者,所有的人都要加薪了。简单地说,基金会里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将近一个礼拜来,杰森都没有说什么。后来,那个懒洋洋的星期四下午,杰森忽然通过诊所里的广播系统呼叫我,要我到二楼去。他说:“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我才刚走到警卫森严的楼梯间,就有一个配枪的警卫跟在我旁边,身上挂着全区通行的证件。他带我走到楼上一间会议室。显然,杰森并不是叫我来打招呼闲话家常。这是基金会里的高度机密,本来是轮不到我介入的。显然,杰森又打算和我分享秘密。不过,知道太多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深呼吸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里有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六张绒毛椅。里面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杰森。
另外一个很容易会被误认为是小孩子。我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看起来好像一个严重烧伤、极需要做皮肤移植手术的小孩子。那个人差不多只有一米五的个子,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纯白的棉T恤。他的肩膀很宽,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跟他矮小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臂似乎显得太长了,好像有点累赘。
不过,最令人惊讶的还是他的皮肤。他灰黑色的皮肤毫无光泽,身上光秃秃的没有半根毛发。他身上的皱纹跟一般的皱纹不一样,不是松垮垮的像猎犬皮肤上的那种皱褶。那是一种很深的纹路皱褶,看起来像甜瓜皮。
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伸出手。他的手从长长的手臂到小小的手掌全是皱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心里想,他的手指头看起来简直像木乃伊。不过,他的手握起来却是饱满有肉,很像沙漠植物厚厚的叶片,感觉像是握着一把芦荟,而且感觉到他回握着我的手。那个怪人咧开嘴笑了。
杰森说:“他是万。”
“他什么四万?”
万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大,钝钝的,整洁无瑕。“这个精彩的笑话我百听不厌!”
他的全名是万诺文,从火星来的。
火星人。
这样说很容易引起误会。“火星人”这个字眼在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韦尔斯到海因莱茵,太多人写过火星人的小说,而实际上火星当然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直到后来,我们改造了火星,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火星人。
显然,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火星人。其实他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只不过外表有点奇怪。两年前,我们才刚派遣人类到火星去殖民,如今,火星上的人类已经在时间回旋外面繁衍了好几千年。他讲的英文很标准,口音听起来一半像牛津腔,一半像印度新德里的腔调。他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从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转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凝聚着一颗颗的水珠。
我坐下来听杰森说明的时候,眼睛尽可能不去看他。
底下就是他告诉我的话。我引述得比较简略,而且加进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的细节。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之后没多久,那个火星人就离开故乡了。
万诺文是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语言学家。以火星人的标准来看,他算是很年轻的,相当于地球上的五十四岁,身体很健康。他是一个交换学者,奉派到农业企业团体执行义务工作。他花了一个“闪月”的时间,在基里奥罗哲河的三角洲完成了一项任务,正在等候下一项指派的任务。基里奥罗哲河位于银岛盆地。银岛盆地是我们地球人取的名字,火星人称之为巴瑞尔平原。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政府的征召令。
火星政府计划派人到地球去,为此特别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执行任务的规划与统筹协调。万诺文和其他好几千个男男女女一样,也将自己的资历提报给委员会审核。那些人的年龄和社会阶层都和万诺文差不多。他提报资历的时候,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自己会被选中。其实,他天性相当胆小怯懦,除了因为学术研究的需要到外地去工作,或是探访亲友之外,一辈子都不曾远离过自己的家乡。所以,当委员会公布获选名单之后,他心里有点畏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年龄最近已经到了“第四年期”,他可能会拒绝政府的征召。一定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的,不是吗?错了,显然不是这样。政府方面认定,他的才能和人生经历正好最适合这项工作。所以,他打点好一些私人事务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就搭火车到了发射中心所在地的“巴萨特旱地”(地球人称之为“泰尔西火山区”)。他在那里接受训练,准备代表“五大共和国”到地球去进行外交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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