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微风轻轻吹拂,
我们都知道苏茜想念谁……
午夜两点左右开始下雨,雨丝飘落在医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雨点也落在哈维先生过夜的铁皮屋上,发出打鼓般的声响。在隆隆雨声中,哈维先生做了一个梦,出现在梦中的不是尸体被人移走,警方开始分析案情,而是琳茜·沙蒙。在他的梦中,琳茜匆忙地穿过邻居的树丛,她背上的球衣号码是5!5!5!每当他觉得将受到威胁,就会做这个梦,在琳茜忽隐忽现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开始失控。
快四点时,我看到爸爸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妈妈温暖的鼻息,不看也知道妈妈睡着了。我真希望爸爸能抱抱妈妈,爸爸自己也这么想,但他身体太虚弱了。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她示爱。我过世之后,他想了好多事情,这些事情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现在他决定把这些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妈妈听。
他不想叫醒她,除了雨声之外,医院里鸦雀无声。他觉得雨似乎一直跟着他,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地上也一片潮湿。他想到琳茜和塞谬尔面带微笑,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们冒雨跑那么远的路回家,只为了不要让他担心。这些年来,他经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他强迫自己不断在心里念叨:琳茜、琳茜、琳茜,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他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雨丝,在停车场的灯光下,雨点聚成一团团明亮的圆圈,让他想起小时候电影里看到的好莱坞人造雨。他闭上双眼,妈妈沉稳的鼻息轻触他的脸颊,他听着妈妈的呼吸声,雨点轻轻拍打窗台的响声,他听到小鸟的鸣叫,但却看不到小鸟。他想窗外说不定有个鸟巢,雏鸟被雨声吵醒,醒来却看不到妈妈,他真想去解救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他摸摸妈妈纤细的手指,她原本紧握着他的手,睡着之后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看着身旁的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这次他要放手让她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就在这时,我溜进房间和爸妈在一起。以前我只在他们周围盘旋,从来没有站在他们身边,这次我隐约现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把自己缩小,房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到我,过去八年半来,我虽然每天看着爸爸、妈妈、露丝、雷、妹妹、小弟,当然还有哈维先生,但我没有二十四小时紧随着他们。我现在才知道,过去这些年来,爸爸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他对我不停地付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来自人间的关爱。在父爱的照耀下,我始终是当年的苏茜·沙蒙,大好前程正等着我来发掘。
“我常想如果我一点都不出声,说不定听得到你说话,”他轻轻地说,“如果我不动弹,说不定你就会回来。”
“杰克?”妈妈半睡半醒地说,“我准是睡着了。”
“你回来了真好。”他说。
妈妈看着他,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你怎么办到的?”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艾比,”他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逃得远远地,重新开始。”她说。
“这么做有用吗?”
他们都不说话,我伸出双手,身影却消逝了。
“你为什么不过来躺在这里呢?”爸爸说,“值班护士等一下才会来轰人,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在一起。”
她没有动。
“医院的人对我很好,”她说,“艾略特护士趁你睡觉时,帮我放好了这些花。”
他抬头看看四周,认出了那是什么花,“啊,黄水仙。”他说。
“是苏茜最喜欢的花。”
爸爸露出慈祥的笑容说:“你看,这样就对了,你面对现实,勇敢地过日子,给她一束鲜花,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唉,想了就让人伤心。”妈妈说。
“没错,”他说,“的确让人伤心。”
妈妈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她顶着床边,不太容易保持平衡,但他们办到了,两人并肩侧躺在病床上,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同琳茜和巴克利见面感觉还好吗?”
“唉,太难了。”她说。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捏捏她的手。
“你看起来大不一样了。”他说。
“你是说我变老了?”
我看着爸爸伸手抚弄妈妈的一绺发丝,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你离家之后,我又重新爱上了你。”他说。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就在妈妈的位置上。爸爸不是因为看在过去的份上或是某些妈妈永远不会改变的特质才爱她,他爱她所有的一切,也接纳了她的脆弱与逃避。现在她回到他的身旁,在太阳升起之前的这一刻,没有人进来打扰他们,他用手指轻触她的发梢,明知她湛蓝的双眼蕴藏着无尽的忧伤,却依然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她。
妈妈想说“我爱你”,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你会留下来吗?”他问道。
“我会留一阵子。”
她这么说意味深长。
“好,”他说,“加州那里的人如果问起你的家人,你怎么回答?”
“我坦白告诉他们说我有两个小孩,然后我在心里悄悄说,其实我有三个孩子。每次这么说我都觉得对不起苏茜。”
“你提过你有丈夫吗?”他问道。
她看着他说:“没有。”
“嗯。”他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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