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医药橱,隔板上层是剃须刀、润须霜、口腔消毒水、感冒药、须后水、一块蓝色大理石、牙签、除臭剂;隔板下层是护手霜、卫生棉、避孕用子宫帽、体香剂、唇膏、一瓶复合维生素,还有一管杀精软膏。唇膏是那种深深的红色。
我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唇膏,觉得有些恶心。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想他们在一起多久了,我猜,应该足够久了。我把唇膏放回原处,关上医药橱的门。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地朝向四面八方。好了,不管你是谁,现在是我在这儿了,你也许是亨利过去的女人,可我是他未来的。我对自己微笑,镜子里的我也回敬了一个鬼脸。我拿起亨利挂在浴室门背后的一条绒布棉浴袍,下面还有另一件灰蓝色的丝浴袍。不知什么原因,穿上他的浴袍后我就觉得舒服多了。
回到客厅,亨利还在睡觉。我在窗台上找到了我的手表,才六点半。可我已不再平静,没有回床继续睡觉的心情了。我去厨房找咖啡,厨房里所有的桌子上都堆着盘子、杂志和其他读物,水槽里竟然还有一只袜子。我终于明白了,亨利昨夜图省事,一定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厨房。我以前总觉得亨利很爱干净,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只是对个人仪表一丝不苟,对其他方面则要求极低。我在冰箱里找到咖啡,也找到了咖啡机,便开始煮起来。等水烧开的间隙,我正好仔细研究一下亨利的书橱。
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亨利。多恩 的《挽歌、颂歌及十四行诗》、马洛 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裸体午餐》、布莱德斯特律 、康德、罗兰·巴特、福柯、德里达;布莱克 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注释版爱丽丝》、海德格尔、里尔克、《项狄传》、《威斯康新死亡之旅》、亚里士多德、柏克莱主教 、马维尔 ,还有一本《低烧、冻伤及其他冷疾》。
突然,床“嘎吱”地吓了我一跳,亨利已经坐了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中斜视着我。他如此年轻,是我未曾见过的年轻。他还没真正认识我,我有一瞬间突然很害怕,他会不会已经忘了我是谁?
“你看上去很冷,”他说,“到床上来吧,克莱尔。”
“我煮了咖啡,”我想请他品尝。
“嗯……我闻到了。还是先过来和我说声早安好么?”
我披着他的浴袍爬上床。他把手滑进浴袍里面,然后停了一会儿,他应该已经想到了,应该正在脑海中搜索浴室里的每个角落。
“你不介意吧?”他问。
我迟疑着。
“是啊,我看出来你一定不高兴了,也难怪。”亨利坐直身子,我也坐端正。他转向我,看着我。“不过,基本上一切已经结束了。”
“基本上?”
“我本来是打算和她分手的,没有找好时机,或者反倒是好时机,我也搞不清楚。”他试着读懂我脸上的表情,他想找到什么呢?是原谅么?这也不是他的错。他怎么能知道未来的一切?“我和她,可以说彼此折磨了很久——”他越说越快,然后戛然停止,“你想知道这些吗?”
“不。”
“谢谢。”亨利用手蒙住脸,“我很抱歉,没想到你会过来,否则我会仔细地清理一下,我的生活,我是说,不只是清理我的屋子。”亨利耳朵后面有一处红唇印,我伸手过去,帮他擦干净。他趁势捉住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我真的很不同么?和你盼望见到的那个人?”他焦急地问道。
“是的,你更加——”自私,我原本想这么说,可是出口却变成了“年轻”。
他掂量着这个词的分量,然后问:“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不一样的感觉。”我双手绕过亨利的肩头,环住他的背脊,轻轻抚摸他的肌肉,探索他身体上的凹陷,“你见过自己么?四十多岁时的样子?”
“见过,那时的我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削坏了似的。”
“呵,不过那时,你没有现在这么……我的意思是说你有些……更加……我是说,你认识我,所以……”
“所以你现在想让我明白,我有些笨拙。”
我摇了摇头,尽管这个词正是我想要说的。“这都怪我一切都经历过了,而你——我还不习惯和你在一起,因为你对过往一无所知。”
亨利冷静下来。“对不起。可是你熟悉的那个人现在还不存在。别离开我,或早或晚,他总会出现的。我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这当然,”我说,“不过这会儿……”
他扭头迎住我的凝视:“你说这会儿……?”
“我想要……”
“你想要?”
我涨红了脸。亨利笑了,温柔地把我推到枕头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是很多,可我能猜出一二。”
之后,十月淡淡的阳光覆盖着我们,我们延续了一个温暖的盹。亨利的唇紧贴我的脖子,他咕哝了几句,我没听清。
“什么?”
“我在想,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现在和你一起。躺在这里,想到未来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亨利?”
“嗯?”
“你怎么从来不把我的情况提前告诉你自己呢?”
“哦,我不会那样做的。”
“做什么?”
“我通常不会把未来告知我自己,除非是非常重大、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明白么?我想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甚至我都不愿意看见未来的我,所以时间错乱的时候,我尽量避免落到自己身边,除非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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