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沉思了好一会,“如果是我,我会告诉自己所有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你不会的。那样会惹很多麻烦。”
“一直以来,我都想让你告诉我未来的事情,”我翻身,脸朝上仰卧,亨利撑着后脑勺,往下注视我。我们的脸大概相距十多厘米,这样说话很怪,就像我们过去的那些对话一样,而且身体的接近让我难以思想集中。
“我告诉过你什么吗?”他问。
“有时,当你想告诉我,或不得不告诉我的时候。”
“比如说?”
“看到没有?你还是想知道的,可我偏不告诉你。”
亨利笑了,“那我真是活该,嘿,我饿了,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外面很冷。迪尔布恩大街上,汽车和自行车穿梭而过,一双双男女在人行道上漫步,我们也置身其中,在清晨的阳光下,手牵手,终于可以迎接任何人的目光,走到一起。我心中有丝微微的遗憾,好像一个秘密终于被揭穿了,但随后又涌动起一阵喜悦:现在,一切开始了。
一切的第一次
……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亨利:我的第一次很神奇,至今我还想不出其中的奥秘。那天是我的五岁生日,我们去了斐尔特自然史博物馆①斐尔特自然史博物馆(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在博物馆学这一范畴,堪称世界第一。恐龙的骸骨、古代埃及的木乃伊、玛雅帝国的出土文物等,均极其珍贵……我想我在此以前从没去过那里,整整一周,父母一直在向我描绘那里是多么有趣:大厅里立着不少大象标本、恐龙骨架化石、始前洞穴人的立体模型。妈妈当时刚从悉尼回来,她带给我一只巨大的、蓝得刺眼的蝴蝶,学名天堂凤蝶,它被固定在一个充满棉花的框子里。我时常把标本框贴近脸庞,贴得很近,直到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直到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为了回味它,我曾在酒精里寻找徘徊,最终我遇到克莱尔时,才真正找回了它,那种完美的天人合一、浑然忘我的感觉。父母带我去博物馆之前,早已向我描绘了一盒又一盒的蝴蝶、蜂鸟和甲壳虫。那天,我激动得天没亮就醒了。穿上运动鞋,带上天堂凤蝶,我披着睡衣来到后院,走下台阶跑到河边。我坐在岸上注视东方泛起的亮光,游来一群鸭子,接着一只浣熊出现在河对面,好奇地打量我,然后它在那儿洗干净它的早餐,享用起来……我也许就这样睡着了,突然听见妈妈喊我,被露水沾过的台阶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生怕手中的蝴蝶滑落。我一个人跑出去让她有点生气,可她也没有怎么怪我,毕竟那天是我的生日。
当天晚上,父母都没有演出,他们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打扮。我早在他们之前就准备好了,我坐在他们的大床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乐谱。就在那段时间,我的音乐家父母终于意识到他们惟一的儿子没有一点音乐天赋。其实,并不是我不努力,我怎么也听不出他们耳中所谓的美妙音乐。我喜欢听音乐,但几乎什么调子都会哼走音。我四岁就能读报了,但乐谱对我来说只是些古怪的黑色花体字而已。可父母还是奢望我潜在的天分,我一拿起乐谱,妈妈便立即坐到我身边,帮助我理解,不一会,她就照着谱子唱起来,然后就听见我嚎叫般在一旁伴唱,还咬着手指头,两个人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又开始挠我痒痒。爸爸从浴室出来,腰里围着浴巾,也加入我们,在那个辉煌的时刻,爸爸妈妈一起唱起歌,爸爸把我抱在他们中间,三个人在卧室里翩翩起舞,直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终止了这一切,于是,妈妈走过去接电话,爸爸把我抱回床上,开始穿衣服。
终于,他们准备就绪了,妈妈一袭红色的无袖裙、凉鞋,之前她已把脚趾甲和手指甲涂成与衣服一样的颜色;爸爸神采奕奕的,深藏青的裤子配白色短袖衬衫,完美地衬托出妈妈的艳丽。我们钻进汽车,和以往一样,我占领了整个后排座,我躺下,看着窗外湖滨大道旁的座座高楼接连不断地闪过。
“亨利,坐好,”妈妈说,“我们到了。”
我坐起来,看着这座博物馆。我幼年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欧洲各国首都街头的儿童小推车里度过的,这家博物馆才是我想象中的“博物馆”,不过眼前的穹顶石墙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花了一些工夫找泊位,全部安置好后,我们沿着湖岸步行前往,一路上经过不少船只、雕塑和其他兴高采烈的儿童。我们穿过巨大的石柱,走进博物馆内部。
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个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
博物馆捕捉了自然界的一切,把它们贴上标签,按照逻辑关系分门别类,永恒,如同上帝亲手的安排,或许起初上帝按照原始自然图摆放一切的时候也发生过疏忽,于是他指令这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协助他,将一切重新摆放妥当。仅仅五岁的我,一只蝴蝶就能把我吸引半天,我徜徉在这博物馆里,仿佛置身于伊甸园,亲眼目睹曾在那里出现过的一切生灵。
那天我们真是大饱眼福了:就说蝴蝶吧,一橱接一橱的,巴西来的,马达加斯加来的,我甚至找到了自己那只蝴蝶的兄弟,它同样也是从澳洲老家来的。博物馆里光线幽暗,阴冷,陈旧,却更增添了一种悬念,一种把时间和生死都凝固在四壁之内的悬念。我们见识了水晶、美洲狮、麝鼠、木乃伊,还有各式各样的化石。中午,我们在博物馆的草坪上野餐,接着又钻进展厅看各种鸟类、短鳄和原始山洞人。闭馆时,我实在太累,站都站不稳了,可还不愿离去。保安很礼貌地把我们一家引到门口,我拼命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最后还是哭了,因为太累,也因为依依不舍。爸爸抱起我,和妈妈一起走回停车的地方。我一碰到后座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回到家里,该是晚饭时候了。
我们在楼下金先生那里吃了饭,他是我们的房东,一个长得很结实却态度生硬的人。他其实挺喜欢我的,却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金太太(我给她起了个昵称叫金太)却是我的铁哥们,她是我的韩裔保姆,最爱疯狂打牌。我醒着的大多数时间都和金太在一起,妈妈的厨艺一向不好,金太却能做出各式美味,比如蛋奶酥和华丽的韩国御饭团。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特地烤了比萨饼和巧克力蛋糕。
10/41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