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完全恢复意识时(如果有这样一种状态),我蜷缩在地板上。我站起来,给额头上的伤口消毒,然后坐在澡盆边上,头垂在膝上,直到有足够的信 心才站起来。我猜我在那里坐了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我认定除非出现奇迹,我的职业完蛋了。哈罗德将会痛苦地叫起来,黛布拉则哀叹着不肯相信, 但他们能做什么呢?派出出版业的警察?用本月图书俱乐部的盖世太保来威胁我?即使他们能够,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不可能从砖头里得到汁液,也不能 从石头里得到血液。除非得到神奇的恢复,我的写作生涯结束了。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问我自己。后面四十年你怎么过,迈克?在四十年里,你可以玩很多拼字游戏,填很多纵横字谜,喝很多威士忌。但这样就够了 吗?后面的四十年你还能干什么?
我不想考虑这个,那时候不想。接下来的四十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过完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我也很高兴。
等我觉得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回到书房,眼睛看着脚蹭到电脑前,伸出手去摸右边的按钮,然后关掉机器。不先退出程序就关机会损坏程序,但在那 样的处境中,我根本不去想这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再次梦到我在黄昏时分走在42号路上,这条路通向莎拉—拉弗斯;潜鸟在湖面上鸣叫时我再次向金星许愿,并且我再次感到身后的树林里有 什么东西,越来越逼近。看样子我的圣诞假期结束了。
那是一个严酷寒冷的冬天,下了很多雪。在二月份,流行性感冒袭击了德里很多老年人。如冰暴后狂风吹老树般侵袭了他们。流感完全没有传染到我。 那个冬天我连抽鼻子的情况也没有。
三月份,我飞到普罗维登斯参加威尔文的新英格兰纵横字谜挑战赛。我取得了第四名并获得五十美元的奖金。我给这张没有兑现的支票加了个框并把它 挂在起居室里。从前,我大多数加框的“胜利证书”(乔的用语;在我看来,所有好的措辞都是乔的措辞)都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但到了一九九八年三月 ,我不太去那里了。当我想和计算机玩拼字游戏或玩一个比赛级纵横字谜的时候,我坐在餐桌旁使用我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记得在那里坐了一天,打开苹果笔记本电脑的主菜单,光标下移到纵横字谜……然后把光标又向下移了两三个菜单项,一直到光标突显出我的老朋友 ,Word6。0。
接下来掠过我内心的不是沮丧或虚弱,以及生闷气(自从完成《一落千丈》后,我体验过这两种情绪),而是悲哀和单纯的渴望。看着Word6。0图标的 感觉突然就像看着我皮夹子里乔的照片。端详着她的照片,我有时候会想我愿意出卖我不死的灵魂来换取她的复活……在三月的那一天,我想我愿意出卖我 的灵魂来换取能再次写作。
继续并尝试吧,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也许事情已经改变了。
可惜没什么事情改变了,我知道这一点。我没有打开Word6。0,而是把它拖到屏幕右下角的垃圾桶里。再见了,我的老朋友。
那个冬天,黛布拉温斯托克打来了很多电话,大多数是好消息。三月初她报告说《海伦的诺言》占了文化协会八月主要举荐名单的一半,另外一半是史 蒂夫马蒂尼的法律惊悚小说,他是出现在《时代》畅销书排行榜八到十五位的老面孔了。黛布拉还说我的英国出版商很喜欢《海伦的诺言》,相信这是我的 “具有突破性的小说”。(我的书在英国的销售总是滞后的)
“《海伦的诺言》在某种意义上对你来说是个新的方向,”黛布拉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某种意义上我想它是,”我承认这点,同时在想,如果我告诉黛布拉我新方向的小说几乎是在十二年前写成的,她会作何反应。
“它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某种成熟性。”
“谢谢。”
“迈克?我想电话还通着的吧。你的声音很模糊。”
我的声音确实很模糊。我正咬着手掌的边缘,以免自己放声大笑。现在,我小心地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并查看咬出来的牙印。“好点了吗?”
“是的,好很多。那么,新的一部小说是讲什么的?给我点线索好吗?”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伙计。”
黛布拉笑了。“‘你必须阅读整本书来找出答案,约瑟芬’,”她说,“对吗?”
“是的,夫人。”
“好吧,接着写吧。你普特南的朋友们对你创作升级的方式感到兴奋。”
我说了再见,挂掉电话,然后狂笑了大约十分钟。一直笑到我哭起来。但是,那就是我。总是把创作带到一个新台阶。
在这段时期,我也同意接受《新闻周刊》一位作者的电话采访,他正在为《新美国哥特小说》(不管那是什么,反正不是能卖掉几本杂志的短语)整理 一篇稿子,我还坐下来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采访,这本杂志刚好在《海伦的诺言》出版前面世。我同意接受这些采访是因为他们听起来都很轻松,是那 种你可以一边读邮件一边在电话上进行的采访。黛布拉很高兴,因为我通常对所有的宣传活动都说不的。我憎恨工作中的那部分,总是要参加真人电视谈话 秀,那里没人读过你该死的书,并且第一个问题总是“你究竟从哪里得到这种疯狂的构思?”宣传活动的过程就像去一家寿司店,你就是寿司,这一次,我 能给黛布拉一些她能带给她老板的好消息,带着这种感觉完成这个过程真是太好了。“是的,”她可以说,“关于公开宣传他还是一个笨蛋,但我让他做了 一些事情。”
整个这段时期,我继续梦到莎拉—拉弗斯——虽然不是每个晚上,但隔两三天就会梦到一次,但在白天我从不想到它。我做我的纵横字谜,我给自己买 了把钢丝弦的吉它并开始学习弹奏(但我永远也不会被邀请去和佩蒂拉伍莱斯或艾伦杰克逊一起作巡回演出),我每天浏览《德里新闻》上冗长的讣告来寻 找我知道的名字。换句话说,我过得懵懵懂懂。
结束这一切的是哈罗德奥布罗斯基打来的一个电话,黛布拉关于图书俱乐部打来电话后不到三天。外面正在刮着暴风雪——由下雪变成冰雨的恶劣天气 ,事实证明这是这个冬天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强冷气流。到晚上,这股冷空气将离开德里,但当哈罗德在下午五点打来电话时,暴风雪正变得猛烈起来。
“我刚和你的编辑好好谈了一次,”哈罗德说,“非常有启发、有活力的谈话。事实上刚挂掉电话。”
“哦?”
“真的。迈克,普特南那边有一种感觉,你最新的这本书可能对你市场上的销售排名有积极影响。这本书很强啊。”
“是的,”我说,“我把它提高了一个层次。”
“唔?”
“我瞎说呢,哈罗德,继续。”
“好的……海伦聂尔宁是一个很棒的正面人物,斯盖特是你写过的最好的反派人物。”
我什么也没有说。
正文 第4章(下)
“黛布拉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让《海伦的诺言》成为三本头套装书合同的开端。非常合算的一个套装书合同。都不用我提。迄今为止,三本可是比任 何出版商想承诺的多一本啊。我提出九百万美元,每本三百万美元,换句话说,指望她笑出来……但是一个代理人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并且我问题选择我 能找到的最高的起点。我想我的家庭一定有罗马军官的血统。”
埃塞俄比亚的地毯商,更像这个,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我感觉就像牙医多用了盐酸普鲁卡因麻醉剂,流到了你坏的牙齿和周围的牙龈以及嘴唇和 舌头上。如果我想说话,我可能只是翕动着嘴流唾沫。哈罗德几乎是在叽里咕噜地叫了。给新面目的、成熟的迈克诺南的三本头套装书合同。宝贝,很大的 一票啊。
这一次我感觉不像笑了,我觉得像尖叫。哈罗德继续高兴地说,忘记了我的存在。哈罗德不知道能出产小说的果树已经死了。哈罗德不知道每次新面目 的迈克诺南试着写作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极度呼吸急促,直欲呕吐。
“迈克,你想听听她怎么回来跟我说的吗?”
“跟我说吧。”
“她说,‘好的,九百万明显是高了,但是是很好的一个起点。我们觉得这本新书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进步。’这太好了。太好了。现在,我还没有作任 何让步,当然要先跟你谈谈。我想我们最少要达到七点五成。事实上——”
“不。”
他停了一会儿。时间长到足以让我意识到我电话筒握得太紧了,手都疼了。我不得不有意识地放松我紧握的手。“迈克,如果你听我说完——”
“我不需要听你说完。我不想谈论新的合同。”
“请原谅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但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看在上帝面上,考虑一下吧。我们正在讨论大笔的钱。如果你等到《海伦的诺言》出版后, 我不能保证他们会给同样的出众——”
“我知道你不能,”我说。“我不要保证,我不要出价,我不想谈论合同。”
“迈克,你没必要喊嘛,我能听见你说话。”
我喊了吗?是的,我想我喊了。
“你对普特南不满意吗?我想黛布拉听到这个会很难过的。我也认为菲利思格瑞安会做他妈的任何事情来应付你可能有的顾虑。”
哈罗德,你和黛布拉睡觉吗?我这样想,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世上最有逻辑的想法——那个矮胖的、五十岁左右又有点秃顶的哈罗德奥布罗斯基和我那金 发碧眼、有贵族气质的史密斯学院毕业的编辑做爱。你和她睡觉吗,当你们一起躺在饭店某个房间的床上时,你们谈论我的将来吗?你们这一对正在计算是 吗,计算在你们最终勒住它的脖子把它变成食物之前,你们能从这只疲倦的老鹅身上得到多少金蛋?那是你们在筹划的吗?
“哈罗德,我现在不能谈这个,并且我现在也不愿讨价这个。”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么烦躁?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见鬼,我原以为你会一蹦三尺高呢。”
“没什么。只是对我来说现在不适宜谈论一个长期合同。你必须原谅我,哈罗德。我有些东西要烤好了。”
“我们起码能在下个星期谈论——”
“不,”我说,然后挂掉了电话。我想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挂掉不是电话销售员的电话。
当然,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要烤好了,而且我实在太烦,也不想放东西进去烤。相反,我走进起居室,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然后在电视机前坐下来 。我在那里坐了几乎四个小时,什么节目都看但什么都没看进去。屋子外面,暴风雪越来越大,明天德里到处都会有树倒下来,整个世界看上去会像冰雕。
九点一刻,电停了,又来了大约三十秒钟,然后又停了,并且一直没来。我把这个看成是一种暗示,停止思考哈罗德无用的合同和乔听到九百万美元的 消息后会如何高兴得大笑。我站起来,拔掉已黑屏的电视的插头,这样它就不会在早晨两点叫起来(我本不必要担心的,德里的电力供应断了近两天),然 后上楼去了。我把衣服扔在床脚边,也不刷牙就钻进被窝,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做起了噩梦。
这是我做的“曼德里系列”的最后一个梦,达到高潮的一个梦。我想我惊醒时面对的孤立无援的黑暗使这个梦更加糟糕了。
梦的开头跟以前的梦一样。我正沿着小路走,听着蟋蟀和潜鸟的叫声,大多数时间看着头顶上渐渐黑下来的一线天空。我到达了车道,在这里梦境有了 变化,有人在莎拉—拉弗斯的标牌上贴了个小标签。我凑近了看清楚那是个广播电台的标签。上面写着:WBLM,102。9,波特兰摇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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