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文环境而言,世世代代在险恶的自然环境和频仍的社会灾害中搏斗,使西部人在多舛的命运中锻造了坚韧的性格。这种性格,大多表现为含蓄隐忍和达观自信,且无一不闪射出凝重的忧患意识的光彩。大自然对人精神上的直接启悟,又铸就了西部社会心理的纯洁质朴,以致多情重义、古道热肠、坦诚率真、伦理重于功利、道德超越历史,成为西部文化心理的一大特色。西部硬汉的形象典型地体现着西部人文化心理的诸多特征。如西部作家所言:“与经济发达地区相比,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的纽带要强得多,坚韧得多。这里还没有由于‘温和化而失掉力量’,失掉艺术所需要的那种气魄。他们的生活更富于色彩,更富于人情味,更富有诗意和激情。”[2]93“西部文学的人物不再是光滑无比的石膏胸像,而是用花岗石凿出来的形象,虽不细腻,带着刀斧的凿痕,但却充满了男子汉的气度和力量。”[2]93
西部作家力避那种缠绵悱恻的“温和化”的西部叙事,他们往往将人物安置在一个严峻的生存危机之中,以此来把握人物的心理运行。这些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的、体现着西部精神的硬汉人物,承受着自然和社会的双重苦难,但他们总是在沉默中表现出惊人的行动力,从而增强了西部人更好地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在西部作家的眼中,西部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西部文化与原始人性相结合所体现出的价值总和。西部精神的价值不仅是作家意识里承袭的烙印,而且更要发掘历史的、现当代的、让人们感受到和目睹到的荒芜与恐怖环境中那些属于人的踪迹。”[5]
然而,社会生活为西部作家提供更多的是那沉厚的黄土层和原始的农耕方式,是千百年传统的迫压与挣脱迫压的异常痛苦的过程。西部这块大地上首先吸引作家目光的最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景观,那些启悟作家美感的一切最生动曲折的故事和撞击作家心灵的最具魅力的性格,大多来自乡土。西部有成就的作家又多是农裔作家,无论陕西的路遥、贾平凹、陈忠实、杨争光,还是甘肃的柏原、张驰、王家达、浩岭、雪漠,无一不是来自农村乡镇。乡土永远是他们心灵的家园。长大了,读书写作进城,城市文化又使他们形成了新的人生视角。而在城乡文化和文明极大的比照反差中,回望曾经生于斯、长于斯、劳于斯的乡土,亲切得令人心痛又蒙昧得令人痛心,粗砺得令人骇怕又质朴得令人感动。
乡土迫使他们逃离,乡土又令他们魂牵梦绕。在告别乡土的过程中徘徊反顾,“乡愁”——由对乡土的恋情而生发的忧患意识,与“乡怨”——由对乡土的逃离而产生的批判意识构成的乡土情怀,又使他们的眼光笔墨时时离不开乡土。乡土对西部作家而言,是一方真实的土地,是一种沉甸甸的情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生活方式和一种永远亲切的泥土气息。所以,西部作家创作的最出色的小说往往是一种褐黄色的乡土形象。打开西部的地域文化小说,我们不难看到龟裂的黄土地和熏黑的土窑洞——如路遥、柏原小说中所描述的;也不难看到八百里秦川的阵阵麦浪与黄河两岸飘香的果园——如陈忠实、王家达小说中所描述的;既有走不出的山野和望不到边的黑戈壁——如贾平凹、杨争光和张驰的小说;又有浑浊的河水与坍颓的古城堞——如王家达与张驰的描述。在这样一块大地上,芜杂的劳作日复一日地被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却永远枯寂,蒙昧与野性代代循环,无知与麻木辈辈相续。西部作家以深切的乡土情怀审视着西部庸碌的乡民,审视着乡民表现出来的文化行为,并透过那些文化的表象形态,审视着支撑乡民生存信念的传统文化心理。乡土情怀烛照下的西部人文审美观照,构建了西部小说原初的地域文化底蕴。这使得“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现代乡土文学作为一支独特的脉流,最具特色体现着‘本土’精神,而西部则强劲地推助和伸展着这种精神。……如果说中美两国的西部都曾是蛮荒之地,而中国西部更有理由说是古老的。这种古老,更多来自于它的历史文化传统,并使文学有着这种传统的深沉底蕴”[6]。
贾平凹不仅对地域景观的描绘独到而传神,对人文环境的描写更接近生活的原生形态。在《鸡窝洼人家》里,贾平凹把我们带进那古朴静谧的“鸡窝洼”生活氛围中:黎明山林的响声,山溪的咕咕声,男人的鼾声,孩子的啼叫和女人的安抚声;古塔山溪,茂林庙宇,纷乱中有规律的山间小径;厚实本份的山里人家,女人手里世代转动的纺车,男人的嘴里祖辈传袭的丈二烟杆,还有不知点了多少年月的煤油灯……贾平凹长于选取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和故事,来描写商州的风物、人情和古老的生活情调。那深藏历史传说的商山四皓墓,那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的古老宅邸,那命运多蹇不入时调充满灵气而又染上世间风霜的商州山村女子,传统而又保守顽固的老者。这一切都被作家涂上一层浓厚的商州文化色彩。和沈从文一样,贾平凹的作品中交织着野性与优美,这里有宗族间的勾心斗角,有山野巫婆的跳大神,有对“求儿洞”的崇拜,有对“夜哭郎”符贴的笃信,有嫁女“送路”、招婿养夫、换老婆的陋习,有乡村正月闹社火的热烈情景。这些人文景观又都体现着汉唐文化遗风。
祁连山下长大的张驰深得西部文化的神韵,其作品在美学风格上与敦煌艺术精神一脉相承,内涵中分明飞腾着天马的精灵。敦煌艺术是斑斓多姿的西域文明和灿烂的中华文明凝聚成的瑰宝,具有宏丽繁富的美学基调和神秘的宗教氛围,同时兼具民间色彩。张驰的小说写得汪洋恣肆、瑰玮诡谲,既注重情节的奇巧,又有着人性的深度,既弥漫着神秘的古气,又充盈着生命的激情,而其叙述、取譬、立意、造境又透露出民间意味。张驰的由四个独立的故事联构成篇的《村谚》,融风情传奇于一炉,集民谚哲思于一体,在对民俗、民情的叙事中融入强烈的主观激情,使作品中那鲜明的色彩、奇诡的线条、壮阔的画面都有了一种跃动的气势,不由使人联想到那些回旋着飞天祥云的敦煌壁画。甘肃作家雪漠的《大漠祭》却是围绕老顺们的普通生活展开的。写老顺们一年的生活(一年又何尝不是百年),文本不仅写到种庄稼、捋黄柴籽、驯猎鹰、捉野兔、打狐狸等日常劳作,而且还写到吃山芋、喧谎儿、偷情、吵架、捉鬼、祭神、发丧等充满地方文化意蕴的事件,真切地呈现了河西走廊地段的民间氛围。 5/9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