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们目前所知,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说法是:露西并不是自己跳下来的。从她在坠落后受的伤、从骨头折断和器官受损的情况、从溅洒在泥土地上的血 迹,每一样都能证明这个事实。但也许———我一想到就觉得难以呼吸———也许她是故意让自己落下的,那一天是她的选择。也许当她爬上树顶,在低头 往下看的时候,看见的是院子、世界以及在她面前摊开来的一生,而她也许选择迎头向前冲去。也可能,她看见横亘在面前的是必须走在残破大地上的一生 ,于是她决定用在空中的一时停留加以替代。
14、罗丽的吠叫
我记得,在我一开始追求露西的时候,她便对我提过收养罗丽的经过。罗丽是自己闯入露西的生活的,那时它大概只有五个月大。那是一个暴风雨突如其来 的夏日早晨,这只大狗走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身上淌着血,最后来到露西的家门口。当时露西正匆匆在屋内逡巡,把窗户一个个关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听 见外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哀鸣,接着是一阵短促、急切的吠声。她把大门打开,一眼便瞧见这只大狗,看见它长长的耳朵,看见它背部的那条脊线,以及脖子 上那道鲜血不停流出染红皮毛的伤口。“嗨,”露西说,“你是谁啊?”她蹲下去,察看是否有项圈或狗牌,但它身上并没有这些东西。“你等等,别动。 ”她说,马上跑回屋内拿了一条浴巾。露西把狗抱进屋里,用沾了温肥皂水的毛巾清洗它的伤口,当她手上的毛巾触及罗丽的伤口时,罗丽缩了一下,但一 声也没吭,也无意张口咬露西。这个伤口不大,但看起来很深。露西立刻拿下摆在冰箱上面的电话簿,寻找兽医的电话。当她从兽医那里把狗带回来时,罗 丽的喉咙被缝了四针。医生说他无法确定这个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喉咙上没有咬痕,所以他认为不是和别的狗打架的结果。他猜罗丽可能被某种低矮的有刺 灌木缠住,或被某块粗糙的金属钩住,才会扯开皮肉造成这个伤口。不过这个伤口的边缘十分平整,因此他也不排除可能是由人类造成的,虽然他想不出这 么做的动机。
露西本来还很积极寻找这只狗的饲主,但医生最后的这个推测让她犹豫了起来。此外,她和罗丽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舍不得把它还给别人。她写好草稿准 备在报上刊登的“寻找失主”启事,一直放在厨房桌上没有寄出;而那些已复印好打算张贴在社区里的告示,也始终没有贴出去。她一直注意有没有人在寻 找一只罗德西亚脊背犬(兽医替它疗伤时也顺道证实了它的纯种血统)。但失主一直没现身,这让露西感到非常高兴。从那之后,罗丽每个晚上都睡在露西 的床边,大大的狗爪在酣梦中抽搐,而当露西工作的时候,它也一整天跟前跟后。这就是罗丽和露西相依相伴的经过。
最近,我已开始研究罗丽的发声,考察它已懂得发出的声音。目前为止,我已独立归类出六种具有明确差异的吠声、四种不同的尖叫声、三种呜咽哀泣声, 以及两种咆哮声。举例来说,它会发出一种嘹亮的、连续爆发的吠叫声,目的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每当超过喂食的时间太久,或到了该去散步的时刻,它 会先在我脚边坐下,眼神定住不动看着我,等好一段时间过去而我仍没有任何反应时,它便会发出这种叫声。另外,它会发出一种声响较小、音阶较低的咆 哮声,这种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节奏相当缓慢,时机则是在它听见屋外远处有车门关上的声音时。而这位锁上车门的车主若胆敢走上我门前的台阶来 敲门,它的叫声就会完全改变,先转成带有警告意味的咆哮,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吠。当我出门一段时间才回家时,它会用短促、愉悦的音节来欢迎我;当我 不小心踏错一步,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时,那凄惨又夹杂惊怒的嗥叫,往往会让我差点就滴下眼泪。我必须辨识这些不同的声音,从中理解犬类范围极广的 情绪,一如初为人母的妇女,从婴孩啼哭的音调和震颤理解孩子的需求一样。我必须继续前进,直到能完全明白罗丽吠叫声的意义为止。
我花了不少心思,留意潜藏在罗丽的吠叫与呜咽中的人类语言音韵元素。就英语来说,它的咆哮中带有卷舌的r音,嗥叫里有必须把嘴张圆的o音。字母中有 许多母音和轻声的子音,它能发出w音,以及类似h的声音。当它咳嗽时,可以形成比较硬的喉音ch。在它躺在地上,把肚皮翻过来任我抚摸时,它卷起的舌 头有时候可以发出近似l的声音。真正难倒它的是需要嘴唇配合发出的辅音,它怎么也发不出b,发不出p,也发不出v,因此可以肯定它永远也没办法念出我 的名字保罗(Paul),但我仍很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讲出自己的名字。
昨天我读到一个消息,那所关了温德尔?贺里斯的监狱刚开始进行一个计划,他们让表现良好的犯人替盲人训练工作犬,以此作为他们纠正行为、重返社会 的一部分内容。看来,那位恶名昭彰的狗屠夫是不可能参与这个计划的,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但是,对判了三年徒刑、只能与人类相处的贺里斯来说,当他 从监牢狭小的窗户看出去,见到外头有狗儿在嬉戏时,不知他会有何感想?
为何贺里斯这个人会如此吸引我,我无法说清,但我猜这可能是一种同类的感觉。虽然我们的研究方法大不相同,却都是被同样的念头所驱使的。我们都渴 望,渴望的强度超过一切,只希望让犬科动物的喉咙说出人类的话语。我和他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我没拿刀这么做。我对他感到相当好奇。发生在我生命中 的种种变化,让我因进行这奇怪的研究工作而走上幽僻之境,这些变化是如此复杂,我无法想象它们也可能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然而,我们两个却都一样 ,把心思投在相同的地方。
我想,或许我该写一封信给他。
15、蜜月
露西和我举行了一场小而美的婚礼。露西身穿白色丝质紧身衣,手捧红色大丽花。她让伴娘们自己决定想穿的衣服。我们没戴面具,把我们灿烂的面容毫无 保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婚礼隔天,露西一早醒来便说:“我做了奇怪的梦,我要回想一下,把它写在笔记本上。”
“是关于什么的梦?”我问。
“我梦见自己是个作家,非常有名,但我只写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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