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种豆经验的结果:约在六月一日,播下那小小的白色的豆种,三英尺长十八英寸的间距,种成行列,挑选的是那新鲜的、圆的、没有掺杂的种子。要注意虫子,再在没有出苗的位置上补种苗。然后提防土拨鼠,那片田地如果曝露在外,它们会把刚刚生长出来的嫩叶子一口气都啃光的;而且,在嫩卷须延展出来之后,它们还是会注意到的,它们会直坐着,像松鼠一样,把蓓蕾和初生的豆荚一起啃掉。尤其要紧的是,如果你要它避免霜冻,并且容易把豆子卖掉,那你就尽可能早点收获;这样便可以使你免掉许多损失。
我还获得了下面的更丰富的经验:我对我自己说,下一个夏天,我不要花那么大的劳力来种豆子和玉米了,我将种这样一些种子,像诚实,真理,纯朴,信心,天真等等,如果这些种子并没有失落,看看它们能否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能否以较少劳力和肥料,来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地力一定还没有消耗到不能种这些东西。唉!我对自己说过这些话,可是,现在又一个夏季过去了,而且又一个又一个地都过去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们,读者啊,我所种下的种子,如果是这些美德的种子,那就都给虫子吃掉了,或者是已失去了生机,都没有长出苗来呢。人通常只能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勇敢或怯懦。这一代人每一年所种的玉米和豆子,必然和印第安人在几个世纪之前所种的一样,那是他们教给最初来到的移民的,仿佛命该如此,难以改变了。有一天,我还看见过一个老头子,使我惊讶不已,他用一把锄头挖洞至少挖了第七十次了,但他自己却不预备躺在里面。为什么新英格兰人不应该尝试尝试新的事业,不要过分地看重他的玉米,他的土豆、草料和他的果园,——而种植一些别的东西呢?为什么偏要这样关心豆子的种子而一点也不关心新一代的人类呢?我前面说起的那些品德,我们认为它们高于其他产物,如果我们遇到一个人,看到他具有我说到过的那些品德,那些飘荡四散于空中的品德已经在他那里扎根而且生长了,那时我们真应该感到满意和高兴。这里来了这样一种难以捉摸而且不可言喻的品德,例如真理或公正,虽然量极少,虽然还是一个新的品种,然而它是沿着大路而来了。我们的大使应该接到一些训令,去选择好品种,寄回国内来,然后我们的国会把它们分发到全国各地去种植。我们不应该虚伪地对待真诚。如果高贵与友情的精华已为我们所有,我们绝对不应该再让我们的卑鄙来互相欺骗、互相侮辱、排斥彼此。我们也不应该匆忙相见。大多数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似乎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他们的豆子呢。我们不要跟这样的忙人往来,他在工作间歇时倚身在锄头上或铲子上,仿佛倚身在手杖上,不像一只香菌,却只有一部分是从土地中升起来的,不完全是笔直的,像燕子停落下来,在大地上行走着,——
"说话时,他的翅膀不时张开,
像要飞动,却又垂下了,——"
害得我们以为我们许是在跟一个天使谈话。面包可能并不总是滋养我们;却总于我们有益,能把我们关节中的僵硬消除,使我们柔软而活泼,甚至在我们不知道患了什么病症的时候,使我们从大自然及人间都找到仁慈,享受到任何精纯而强烈的欢乐。
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至少提示过,农事曾经是一种神圣的艺术,但我们匆促而杂乱,我们的目标只是大田园和大丰收。我们没有节庆的日子,没有仪式,没有行列了,连耕牛大会及感恩节也不例外,农民本来是用这种形式来表示他这职业的神圣意味的,或者是用来追溯农事的神圣起源的。现在是报酬和一顿大嚼在吸引他们了。现在他献牺牲不献给色列斯,不献给约夫了,他献给普鲁都斯这恶神了。由于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掉的贪婪、自私和一个卑辱的习惯,把土地看作财产,或者是获得财产的主要手段,风景给破坏了,农事跟我们一样变得低下,农民过着最屈辱的生活。他了解的大自然,如同一个强盗所了解的那样。卡托说过农业的利益是特别虔敬而且正直的(maximequepiusquaestus),照伐洛说,古罗马的人"把地母和色列斯唤为同名,他们认为从事耕作的人过的是一个虔敬而有用的生活,只有他们才是农神的遗民"。
我们常常忘掉,太阳照在我们耕作过的田地和照在草原和森林上一样,是不分轩轾的。它们都反射并吸收了它的光线,前者只是它每天眺望的图画中的一小部分。在它看来,大地都给耕作得像花园一样。因此,我们接受它的光与热,同时也接受了它的信任与大度。我看重豆子的种子,到秋田里有了收获,又怎么样呢?我望了这么久广阔田地,广阔田地却并不当我是主要的耕种者,它撇开我,去看那些给它洒水,使它发绿的更友好的影响。豆子的成果并不由我来收获。它们不是有一部分为土拨鼠生长的吗?麦穗(拉丁文spica,古文作speca,语源spe是希望的意思),不仅是农夫的希望;它的核仁,或者说,谷物(granum,语源gerendo是生产的意思)也不是它的生产之全部。那未,我们怎会歉收呢?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败草的丰收而欢喜,因为它们的种子是鸟雀的粮食?大地的生产是否堆满了农夫的仓库,相对来说,这是小事。真正的农夫不必焦形于色,就像那些松鼠,根本是不关心今年的树林会不会生产栗子的,真正的农夫整天劳动,并不要求土地的生产品属于他所占有,在他的心里,他不仅应该贡献第一个果实,还应该献出他的最后一个果实。
村 子
锄地之后,上午也许读读书,写写字,我通常还要在湖水中再洗个澡,游泳经过一个小湾,这却是最大限度了,从我身体上洗去了劳动的尘垢,或者除去了阅读致成的最后一条皱纹,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境的闲话,或者是口口相传的,或者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如用顺势疗法小剂量的接受它们,的确也很新鲜,犹如树叶的瑟瑟有声和青蛙的咯咯而呜。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时,爱看鸟雀和松鼠一样,我散步在村中,爱看一些男人和孩童;听不到松涛和风声了,我却听到了辚辚的车马声。从我的屋子向着一个方向望过去,河畔的草地上,有着一个麝鼠的聚居地;而在另一个地平线上,榆树和悬铃木底下,却有一个满是忙人的村子,使我发生了好奇之心,仿佛他们是大草原上的狗,不是坐在他们的兽穴的人口,便是奔到邻家闲谈去了。我时常到村子里去观察他们的习惯。在我看来,村子像一个极大的新闻编辑室,在它的一边支持它的,仿佛国务街上的里亭出版公司的情形,是他们出售干果,葡萄干,盐,玉米粉,以及其他的食品杂货。有些人,对于前一种的商品,即新闻,是胃口大,消化能力也一样大的,他们能永远一动不动地坐在街道上,听那些新闻像地中海季风般沸腾着,私语着吹过他们,或者可以说,他们像吸入了一些只是产生局部麻醉作用的乙醚,因此意识还是清醒的,苦痛却被麻痹了,——要不然有一些新闻,听到了是要使人苦痛的。每当我倘徉经过那村子的时候,没有一次不看到这些宝贝一排排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身子微偏向前,他们的眼睛时不时地带着淫欲的表情向这边或那边瞟一眼,要不然便是身子倚在一个谷仓上,两手插在裤袋里,像女像柱在支撑着它似的。他们因为一般都在露天,凤中吹过的什么都听见了。这些是最粗的磨坊,凡有流长飞短的闲话都经他们第一道碾过,然后进入户内,倾倒入更精细的漏斗中去。我观察到村中最有生气的是食品杂货店,酒吧间,邮政局和银行;此外像机器中少不了的零件,还有一只大钟,一尊大炮,一辆救火车,都放在适当的地方;为了尽量利用人类的特点,房屋都面对面地排成巷子,任何旅行者都不得不受到夹道鞭打,男女老少都可以揍他一顿。自然,有一些安置在最靠近巷子口上的人最先看到的,也最先被看到,是第一个动手揍他的,所以要付最高的房租了;而少数零零落落散居在村外的居民,在他们那儿开始有很长的间隙,旅行者可以越墙而过,或抄小路逃走掉的,他们自然只付很少一笔地租或窗税。四面挂起了招牌,引诱着他,有的在胃口上把他抓住了,那便是酒店和食品店;有的抓住他的幻觉,如干货店和珠宝店,有的抓住他的头发,或他的脚或他的下摆,那些是理发店,鞋于店和成衣店。此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危险,老是要你挨户逐屋地访问,而且在这种场合里总有不少人。大体说来,这一切危险,我都能够很巧妙地逃避过去,或者我立刻勇往直前,走向我的目的地,毫不犹豫,那些遭到夹道鞭打的人实在应该采取我的办法,或者我一心一意地想着崇高的事物,像俄耳甫斯,"弹奏着七弦琴,高歌诸神之赞美诗,把妖女的歌声压过,因此没有遭难。"有时候,我闪电似的溜走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因为我不大在乎礼貌,篱笆上有了洞,我不觉得有犹豫的必要。我甚至还习惯于闯进一些人的家里去,那里招待得我很好,就在听取了最后一些精选的新闻之后,知道了刚平息下来的事情,战争与和平的前景,世界还能够合作多久,我就从后面几条路溜掉,又逸入我的森林中间了。
当我在城里待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出发回入黑夜之中,这是很愉快的,特别在那些墨黑的、有风暴的夜晚,我从一个光亮的村屋或演讲厅里开航,在肩上带了一袋黑麦或印第安玉米粉,驶进林中我那安乐的港埠,外面的一切都牢靠了,带着快乐的思想退到甲板下面,只留我的外表的人把着舵,但要是航道平静,我索性用绳子把舵拴死了。当我航行的时候,烤着舱中的火炉,我得到了许多欢欣的思想。任何气候,我都不会忧悒,都不感悲怆,虽然我遇到过几个凶恶的风景。就是在平常的晚上,森林里也比你们想象的来得更黑。在最黑的夜晚,我常常只好看那树叶空隙间的天空,一面走,一面这样认路,走到一些没有车道的地方,还只能用我的脚来探索我自己走出来的道路,有时我用手来摸出几枝熟悉的树,这样才能辨向航行,譬如,从两枝松树中间穿过,它们中间的距离不过十八英寸,总是在森林中央。有时,在一个墨黑而潮湿的夜晚,很晚地回来,我的脚摸索着眼睛看不到的道路,我的心却一路都心不在焉,像在做梦似的,突然我不得不伸手开门了,这才清醒过来,我简直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想也许我的身体,就在灵魂遗弃了它之后,也还是能够找到它的归途的,就好像手总可以摸到嘴,不需任何帮忙一样。好几次,当一个访客一直待到夜深,而这一夜凑巧又是墨黑的时候,我可不能不从屋后送他到车道上去了。同时就把他要去的方向指点了给他,劝他不是靠他的眼睛,而是靠他的两条腿摸索前进。有一个非常暗黑的晚上,我这样给两个到湖边来钓鱼的年轻人指点了他们的路。他们住在大约离森林一英里外的地方,还是熟门熟路的呢。一两天后,他们中的一个告诉我,他们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兜来兜去兜了大半夜,直到黎明才回到了家,其间逢到了几场大雨,树叶都湿淋淋的,他们给淋得皮肤都湿了。我听说村中有许多人在街上走走,都走得迷了路,那是在黑暗最浓厚的时候,正如老古话所说,黑得你可以用刀子一块一块把它割下来。有些人是住在郊外的,驾车到村里来办货,却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了;还有一些绅士淑女们,出门访客,离开他们的路线不过半英里路,可怜只能用脚来摸索人行道,在什么时候拐弯都不晓得了。任何时候在森林里迷路,真是惊险而值得回忆的,是宝贵的经历。在暴风雪中,哪怕是白天,走到一条走惯的路上了,也可以迷失方向,不知道哪里通往村子。虽然他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一千次了,但是什么也不认得了,它就跟西伯利亚的一条路同样地陌生了。如果在晚上,自然还要困难得多。在我们的日常散步中,我们经常地,虽然是不知不觉地,像领港的人一样,依据着某某灯塔,或依据某某海角,向前行进,如果我们不在走惯的航线上,我们依然在脑中有着邻近的一些海角的印象;除非我们完全迷了路,或者转了一次身,在森林中你只要闭上眼睛,转一次身,你就迷路了,——到那时候,我们才发现了大自然的浩瀚与奇异。不管是睡觉或其他心不在焉,每一个人都应该在清醒过来之后,经常看看罗盘上的方向。非到我们迷了路,换句话说,非到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之后,我们才开始发现我们自己,认识我们的处境,并且认识了我们的联系之无穷的界限。
有一天下午,在我的第一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进村子里去,找鞋匠拿一只鞋子,我被捕了,给关进了监狱里去,因为正如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说明了的,我拒绝付税给国家,甚至不承认这个国家的权力,这个国家在议会门口把男人、女人和孩子当牛马一样地买卖。我本来是为了别的事到森林中去的。但是,不管一个人走到哪里,人间的肮脏的机关总要跟他到哪里,伸出于来攫取他,如果他们能够办到,总要强迫他回到属于他那共济会式的社会中。真的,我本可以强悍地抵抗一下,多少可以有点结果的,我本可以疯狂地反对社会,但是我宁可让社会疯狂地来反对我,因为它才是那绝望的一方。然而第二天我被释放出来了,还是拿到了那只修补过的鞋子,回到林中正好赶上在美港山上大嚼一顿越橘。除了那些代表这国的人物之外,我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骚扰。除了放我的稿件的桌子之外,我没有用锁,没有闩门,在我的窗子上,梢子上,也没有一只钉子。我日夜都不锁门,尽管我要出门好几天;在接下来的那个秋天,我到缅因的林中去住了半个月,我也没有锁门。然而我的房屋比周围驻扎着大兵还要受到尊敬。疲劳的闲游者可以在我的火炉边休息,并且取暖,我桌上的几本书可以供文学爱好者来翻阅,或者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我的橱门,也可以看我还剩下什么饭菜,更可以知道我晚餐将吃些什么。虽然各个阶级都有不少人跑到湖边来,我却没有因此而有多大的不便,我什么也没有丢,只少了一部小书,那是一卷荷马,大概因为封面镀金镀坏了,我想这是兵营中的一个士兵拿走的。我确实相信,如果所有的人都生活得跟我一样简单,愉窃和抢劫便不会发生了。发生这样的事,原因是社会上有的人得到的多于足够,而另一些人得到的却又少于足够。蒲伯译的荷马应该立刻适当地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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