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约六十年前常来湖边的老头儿,每每在黑暗笼罩了周围森林的时候前来告诉我,在他那个时代,有时湖上很热闹,全是鸭子和别的水禽,上空还有许多老鹰在盘旋。他是到这里来钧鱼的,用的是他在岸上找到的一只古老的独木舟。这是两根白松,中间挖空,钉在一起造成的,两端都削成四方形。它很粗笨,可是用了很多年,才全部浸满了水,此后也许已沉到湖底去了。他不知道这是属于哪个人的;或可以说是属于湖所有的。他常常把山核桃树皮一条条地捆起来,做成锚索。另外一个老年人,一个陶器工人,在革命以前住在湖边的,有一次告诉过他,在湖底下有一只大铁箱,还曾经看到过。有时候,它会给水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走近去的时候,它就又回到深水去,就此消失了。听到那有关独木舟的一段话,我感到很有趣味,这条独木舟代替了另外一条印第安的独木舟,材料还是一样,可是造得雅致得多。原先那大约是岸上的一棵树,后来,好像倒在湖中,在那儿漂荡了一世代之久,对这个湖来说,真是再适当不过的船舶。我记得我第一次凝望这一片湖水的深处时,隐约看到有很多大树干躺卧在湖底,若非大风把它们吹折的,便是经砍伐之后,停放在冰上,因为那时候木料的价格大便宜了,可是现在,这些树干大部分都已经消失了。
我第一次划船在瓦尔登湖上的时候,它四周完全给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起,有些山凹中,葡萄藤爬过了猢边的树,形成一些凉亭,船只可以在下面通过。形成湖岸的那些山太峻削,山上的树木又太高,所以从西端望下来,这里像一个圆形剧场,水上可以演出些山林的舞台剧。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就在那儿消磨了好些光阴,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过,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似梦非梦地醒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动了我,我就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们;我并没有把它们更多地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这我也一点儿不后悔。可是,自从我离开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竞大砍大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不可能在林间的南道上徜佯了,不可能从这样的森林中偶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鸣禽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黑魆魆的四周的林木,都没有了,村民本来是连这个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却不但没有跑到这湖上来游泳或喝水,反而想到用一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了。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地圣洁的水!而他们却想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利用瓦尔登的湖水了!这恶魔似的铁马,那裂破人耳的鼓膜的声音已经全乡镇都听得到了,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使沸泉的水混浊了,正是它,它把瓦尔登岸上的树木吞噬了;这特洛伊木马,腹中躲了一千个人,全是那些经商的希腊人想出来的!哪里去找呵,找这个国家的武士,摩尔大厅的摩尔人,到名叫"深割"的最深创伤的地方去掷出复仇的投枪,刺人这傲慢瘟神的肋骨之间?
然而,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坚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纯洁。许多人都曾经被譬喻为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受之无愧。虽然伐木的人已经把湖岸这一段和那一段的树木先后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的陋室,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境,冰藏商人已经取过它一次冰,它本身却没有变化,还是我在青春时代所见的湖水;我反倒变了。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但然扑下,从水面衔走一条小虫,正和从前一样。今儿晚上,这感情又来袭击我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几乎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厮混过一样,——啊,这是瓦尔登,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中湖泊;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个森林,另一座林子已经跳跃了起来,在湖边依旧奢丽地生长;同样的思潮,跟那时候一样,又涌上来了;还是同样水露露的欢乐,内在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这可能是我的喜悦。这湖当然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他的手围起了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予以深化,予以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我从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说了,瓦尔登,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用于装饰一行诗;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
我是它的圆石岸,
瓢拂而过的风;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隐处
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火车从来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司机,火夫,制动手和那些买了月票的旅客,常看到它,多少是会欣赏这些景色的。司机并没有在夜里忘掉它,或者说他的天性并没有忘掉它,白天他至少有一次瞥见这庄严、纯洁的景色。就算他看到的只有一瞥,这却已经可以洗净国务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腻了。有人建议过,这湖可以称为"神的一滴"。
我说过,瓦尔登湖是看不见它的来龙去脉的,但一面它与莽灵特湖远远地、间接地相连,茀灵特湖比较高,其中有一连串的小湖沼通过来,在另一面显然它又直接和康科德河相连,康科德河比较低,却也有一连串的小湖沼横在中间,在另一个地质学的年代中,它也许泛滥过,只要稍为挖掘一下,它还是可以流到这儿来的,但上帝禁止这种挖掘,如果说,湖这样含蓄而自尊,像隐士一样生活在森林之中已经这么久,因此得到了这样神奇的纯洁,假如茀灵特湖的比较不纯洁的湖水流到了它那里,假如它自己的甘洌的水波又流到了海洋里去,那谁会不抱怨呢?
茀灵特湖或称沙湖,在林肯区,是我们最大的湖或内海,它位于瓦尔登以东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它要大得多了,据说有一百九十六英亩,鱼类也更丰富,可是水比较浅,而且不十分纯洁。散步经过森林到那里去一次,常常是我的消遣。即使仅仅为了让风自由地扑到你的脸庞上来,即使仅仅为了一睹波浪,缅想着舟子的海洋生活,那也是值得的。秋天,刮风的日子,我去那里拣拾栗子,那时栗子掉在水里,又给波浪卷到我的脚边。有一次我爬行在芦苇丛生的岸边,新鲜的浪花飞溅到我脸上,我碰到了一只船的残骸,船舷都没有了,在灯心草丛中,几乎只剩一个平底的印象;但是它的模型却很显明地存在,似乎这是一个大的朽烂了的甲板垫木,连纹路都很清楚。这是海岸上人能想象到的给人最深刻印象的破船,其中也含有很好的教训。但这时,它只成了长满植物的模型和不显眼的湖岸了,菖蒲和灯心草都已生长在中间。我常常欣赏北岸湖底沙滩上的涟漪痕迹,湖底已经给水的压力压得很坚硬,或涉水者的脚能感觉到它的硬度了,而单行生长的灯心草,排成弯弯曲曲的行列,也和这痕迹符合,一行又一行,好像是波浪把它们种植的。在那里,我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球茎,数量相当多,显然是很精细的草或根,也许是谷精草根组成的,直径自半英寸到四英寸,是很完美的圆体。这些圆球在浅水的沙滩上随波滚动,有时就给冲到了岸上来。它们若不是紧密的草球,便是中心有着一包细沙的。起初,你会说这是波浪的运动所造成的,就像圆卵石;但是最小的半英寸的圆球,其质地也粗糙得跟大的那些一样,它们只在每年的一个季节内产生。我怀疑,对于一个已经形成的东西,这些波浪是破坏多于建设的。这些圆球,出水以后还可以把它们的形状保持一定的时期。
茀灵特的湖!我们的命名就这样子的贫困!在这个水天之中耕作,又强暴地糟蹋了湖岸的一个污秽愚昧的农夫,他有什么资格用他自己的姓名来称呼这一个湖呢?很可能是一个悭吝的人,他更爱一块大洋或一只光亮的角子的反光,从中他可以看到自己那无耻的厚脸;连野鸭飞来,他也认为它们是擅入者;他习惯于残忍贪婪地攫取东西,手指已经像弯曲的鹰爪,这个湖的命名不合我的意。我到那里去,决不是看这个茀灵特去,也决不是去听人家说起他;他从没有看见这个湖,从没有在里面游泳过,从没有爱过它,从没有保护过它,从没有说过它一个好字眼儿,也从没有因为上帝创造了它而感谢过上帝。这个湖还不如用在湖里游泳的那些鱼的名字,用常到这湖上来的飞禽或走兽的名字,用生长在湖岸上的野花的名字,或者用什么野人或野孩子的名字,他们的生命曾经和这个湖交织在一起的;而不要用他的名字,除了同他志趣相投的邻人和法律给他的契据以外,他对湖没有什么所有权,——他只想到金钱的价值;他的存在就诅咒了全部的湖岸,他竭尽了湖边的土地,大约还要竭泽而渔呢;他正在抱怨的只是这里不是生长英吉利于草或蔓越橘的牧场,——在他看来,这确实是无法补偿的,——他甚至为了湖底的污泥可以卖钱,宁愿淘干湖水。湖水又不能替他转动磨子,他不觉得欣赏风景是一种权利。我一点不敬重他的劳动,他的田园处处都标明了价格,他可以把风景,甚至可以把上帝都拿到市场上去拍卖,如果这些可以给予他一些利益;他到市场上去就是为了他那个上帝;在他的田园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由地生长的,他的田里没有生长五谷,他的牧场上没有开花,他的果树上也没有结果,都只生长了金钱;他不爱他的水果的美,他认为非到他的水果变成了金钱时,那些水果才算成熟。让我来过那真正富有的贫困生活吧。越是贫困的农夫们,越能得到我的敬意与关切!居然是个模范农场!那里的田舍像粪坑上的菌子一样耸立着,人,马,牛,猪都有清洁的或不洁的房间,彼此相互地传染!人像畜生一样住在里面!一个大油渍,粪和奶酪的气味混在一起!在一个高度的文明底下,人的心和人的脑子变成了粪便似的肥料!仿佛你要在坟场上种上豆!这样便是所谓的模范农场!
不成,不成;如果最美的风景应以人名称呼,那就用最高贵、最有价值的人的名字吧。我们的湖至少应该用伊卡洛斯海这样的真正的名字,在那里,"海上的涛声依然传颂着一次勇敢的尝试"呢。
鹅湖较小,在我去茀灵特湖的中途;美港,是康科德河的一个尾闾,面积有七十英亩,在西南面一英里之处;白湖,大约四十英亩面积,在美港过去一英里半之处。这便是我的湖区。这些,再加上康科德河,是我的湖区;日以继夜,年复一年,他们碾压着我送去的米粮。
自从樵夫、铁路和我自己玷辱了瓦尔登以后,所有这些湖中最动人的,即使不是最美丽的,要算白湖了,它是林中之珠宝;由于它太平凡了,也很可怜,那命名大约是来源于水的纯洁,或许由于沙粒的颜色。这些方面同其他方面一样,和瓦尔登湖相比,很像孪生兄弟,但略逊一筹。它们俩是这样地相似,你会说它俩一定是在地下接连的。同样的圆石的湖岸,水色亦同。正如在瓦尔登,在酷热的大伏天穿过森林望一些不是顶深的湖湾的时候那样,湖底的反映给水波一种雾蒙蒙的青蓝色,或者说海蓝色的色彩。许多年前,我常到那里去,一车车地运口沙子来制成沙纸,后来我还一直前去游玩。常去游玩的人就想称它为新绿湖。由于下面的情况,也许还可以称它为黄松湖。大约在十五年之前,你去那儿还可以看到一株苍松的华盖,这一种松树虽不是显赫的植物,但在附近这一带有人是称之为黄松的。这株松树伸出在湖的深水之上,离岸有几杆。所以,甚至有人说这个湖下沉过,这一棵松树还是以前在这地方的原始森林的残遗,这话远在一七九二年就有人说起,在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藏书库中,有一个该州的公民写过一部《康科德镇志》,在那里面,作者谈到了瓦尔登和白湖之后,接着说,"在白湖之中,水位降低之后,可以看到一棵树,好像它原来就是生长在这里的,虽然它的根是在水面之下五十英尺之深处,这棵树的树顶早已折断,没有了,这折断的地方直径计十四英寸"。一八四九年春天我跟一个住在萨德伯里,最靠近这湖沼的人谈过一次话,他告诉我十年或十五年之前把这棵树拿走的正是他自己。据他所能记得的是,这树离湖岸十二至十五杆,那里的水有三、四十英尺深。这是冬天,上午他去取冰,决定下午由他的邻居来帮助,把这老黄松取去。他锯去了一长条冰,直锯到岸边,然后动用了牛来拖树,打算把它拔起,拖到冰上;可是还没有进行得很久,他惊异地发现,拔起的是相反的一头,那些残枝都是向下的,而小的一头却紧紧地抓住了沙的湖底。大的一端直径有一英尺,原来他希望得到一些可以锯开的木料,可是树干已经腐烂得只能当柴火,这是说如果要拿它当柴火的话。那时候,他家里还留着一点,在底部还有斧痕和啄木鸟啄过的痕迹。他以为这是湖岸上的一棵死树,后来给风吹到湖里,树顶浸满了水,底部还是干燥的,因此比较轻,倒入水中之后就颠倒过来了。他的八十岁的父亲都不记得这棵黄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湖底还可以见到一些很大的木料,却因为水面的波动,它们看上去像一些婉蜒的巨大的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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