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旋的出现,仿佛令人震撼地证明了杰森的世界观。也许,那主要是因为杰森毫无保留地投入了时间回旋的研究。显然,在那浩瀚银河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智能生物。显然,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不同。他们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具有骇人听闻的耐性,而且他们完全无视于自己带给这个世界何等的恐惧。如果你试着去想象假想智能生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很可能会是聪明绝顶的机器人,或是具有不可思议能量的生物。但你绝对不会联想到温柔的抚触、亲吻、一张温暖的床,或是几句安慰的话。
所以,她对时间回旋的仇恨是很深沉的,很个人的。我总觉得,后来她会跟西蒙?汤森在一起,投入新国度运动,就是这股仇恨力量的引导。根据新国度教义的解释: 时间回旋是神圣的事件,但也是次要的事件;那是伟大的事件,但没有亚伯拉罕的上帝那么伟大;那是令人震惊的事件,然而,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和空无一人的墓穴却更令人震惊。
这些想法,我讲了一部分给伊娜听。她说:“当然,我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因此当地的政府对我很不满。也许我就是像他们说的,被西方的无神论腐化了。他们觉得这样的解释比较有道理。好了,你的身体洗好了。”她已经擦完了我的脚底。“你真的懂黛安内心的感受吗?”
懂?怎么样才算懂?我可以感觉得到,我可以揣测得到,我可以凭直觉感受到,可是,我不敢说我真的懂。
“这么说起来,也许火星人的药将会满足你的期待。”说着,伊娜把各种不同的海绵收起来,拿起那个装满温水的不锈钢脸盆,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夜晚的幽暗中思潮起伏。有一次,诊所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她用夹板固定好病人的手指,然后,等病人走了,她陪我在诊所里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伊娜的诊所有三个门。
她说:“这一切,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个小诊所,不过,村子里的人需要这个地方,因为,如果病人生了什么病,我这里可以先帮他们做一点基本的治疗,然后再送到巴东的大医院去,可能会比较好。从这里到巴东有一段距离。要是你只能搭巴士,或是路不好走的时候,路程就更远了。”
三个门当中,一个是前门,病人进出的门。另外一个是后门,门上有金属网,很坚固。伊娜的电动车就停在诊所后面那片填土压平的空地上。每天早上到诊所的时候,她都是从后门进来,晚上下班也是从后门出去,锁好才离开。后门就在我这个房间的隔壁。村子里的清真寺大约在半公里外,每天早上我都会听到召唤祈祷的呼声。日子久了,我逐渐发现,第一次召唤之后没多久,我就会听到她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喀嗤喀嗤的声音。
沿着走廊往前走,有一间厕所和一个摆着医疗用品的橱柜,第三个门就在走廊的墙壁上,那是侧门。如果有人送东西来,她会从这个门收。伊安也喜欢从这个门跑进跑出。
伊安正如同伊娜所形容的那样,有点害羞,可是很聪明。以他的聪明,想遵照自己的志愿,拿到一张医学院的文凭,应该没什么问题。伊娜说,他们家没什么钱,不过,如果他拿得到奖学金,就可以到巴东的新大学念医学院预科班,成绩优异的话,就可以想办法找人资助,去念医学研究所……“然后,很难说,也许这个村子里就会有另外一个医生了。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你认为他念完书就会回来,回到村子里当医生吗?”
“应该会。我们都是这样,出去,然后又回来。”她耸耸肩,仿佛天底下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米南加保人称之为“海外旅居”,那是一种传统,把年轻人送到外地去。“海外旅居”也是“亚达特法”传统习俗规范体系的一部分。过去的三十年里,“亚达特法”就像传统伊斯兰教文化一样,也逃不过现代化文明侵蚀的命运。不过,“亚达特法”依然潜藏在米南加保人的日常生活中,像心脏脉动一样生生不息。
伊娜已经警告过伊安不准来打扰我,可是后来,他愈来愈不怕我了。有时候,我烧退了,人比较清醒,只要伊布伊娜允许,伊安就会跑来找我。他会带一些吃的东西来给我,同时也练习讲英文。他会指着某一样东西,教我米南加保话要怎么讲。例如,silomak就是黏黏的饭,singgang ayam就是咖哩鸡。我跟他说“谢谢”,他就会回答我“不客气”,笑得很开心。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雪白的牙齿,可惜牙齿长得乱七八糟。伊娜曾经劝他的爸妈让他装牙套。
伊娜和村子里的亲戚一起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不过,最近她都睡在诊所的一间诊疗室里。比起我那个牢房似的简陋的小房间,诊疗室睡起来也不见得会比较舒服。有时候,到了晚上,亲戚家里有事,就会打电话叫她回去。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先记录我的体温和状况,帮我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和水,并且给我一个呼叫器,以防有什么紧急变故的时候,我可以找得到她。那个时候,整个晚上诊所里就剩我一个人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才会再看到她。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疯狂错乱的梦,梦里仿佛听到有人正在猛转侧门的门把,想把门打开。我惊醒过来,心里想,不可能是伊娜,她不会从那个门进来,而且时间也不对。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离天亮还很久。这个时间,还是会有一些人不回去睡觉,在村子里的小吃摊闲晃。大马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经过。卡车常常会在这个时间出发赶路,看看隔天早上能不能赶到那些遥远的村子。也可能是病人想碰碰运气,看看她还在不在。也可能是一些吸毒的人想进来偷药。
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停了
我静静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诊所里一片漆黑,房间里也是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就是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突然间,月光被遮住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伊安的头挡在窗口,一团黑影仿佛一颗盘桓的星球。他压低声音叫我:“帕克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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