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是有钱的外国人,现在一下子就变成曾经有钱的外国人了。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
“希望什么?”她懒洋洋的,用一只手指头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来回划着。
“希望我不用再一个人睡觉。”
她嫣然一笑,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放在我骨瘦嶙峋的肋骨上,放在我满目疮痍的丑陋皮肤上。她的动作大概不能算是什么亲昵的暗示。“抱在一起好热耶。”
“好热?”
我还在发抖呢。
“可怜的泰勒。”她说。
我想告诉她小心一点,可是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接下来免不了还有更难熬的。不过,后来那几天,我觉得好多了。黛安形容过,那是台风眼。仿佛火星人的药和我的身体达成协议,双方停火,各自重整旗鼓,等待最后的决战。我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不管伊娜拿什么给我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我经常在房间里踱步,希望我骨瘦如柴的腿能够恢复一点力气。要是我力气大一点,这个水泥房间可能就会像监狱一样,没地方让我走了。(伊娜打算在诊所隔壁盖一间比较安全的库房,装上电子警报锁,还没盖好之前,就先把医疗用品暂时堆在这个房间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个房间已经算得上舒服了。我把几个硬壳手提箱堆在一个角落里,当成桌子用,要写的时候就坐在干芦苇草席上。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形成一道楔型的光束。
窗口有时候也会冒出一张小学生的脸。我看到过两次,他在偷看我。我跟伊布伊娜提起这件事,她点点头,然后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小男孩。“他叫伊安。”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几乎是被她推过竹帘,猛丢到我前面来。“他今年十岁,很聪明,他说他有一天也要当医生。他是我侄儿的小孩。这个小孩子好奇过头了,就会变得不知好歹。他爬到垃圾箱上面,想看看我后面的房间里藏什么东西。不教训一下不行。伊安,跟我的客人说对不起。”
伊安头垂得很低很低,低到我真怕他那副大眼镜会从鼻子上掉下来。他嘴里咕哝了几句。
“讲英文。”伊娜说。
“对不起!”
“这小鬼没什么规矩,但还不至于太过头。帕克泰勒,也许伊安可以帮你做点事情,将功赎罪。”
那个小鬼显然已经惹火上身了,我得想办法帮他解套。“只要尊重我的隐私,别的就不用了。”
“从现在开始,他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对不对,伊安?”伊安畏畏缩缩地点点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让他做。伊安几乎每天都会到诊所来晃一晃,我不忙的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教他看人体解剖图,教他看石蕊试纸放在醋里面会变成什么颜色。伊安说,他很谢谢我给他的特别待遇。”伊安精神抖擞地猛点头,几乎像抽筋一样。“所以,他应该要回报,应该为自己不懂基本礼貌的行为忏悔。从现在开始,伊安就是诊所的卫兵。伊安,你知道卫兵是做什么的吗?”
伊安忽然不点头了,表情看起来小心翼翼。
伊布伊娜说:“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你的警觉性和好奇心用在对的地方。如果有人到村子里来,打听诊所在什么地方……我说的是从城里来的人,不管是谁,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像警察、或是举动像警察的人……你就要立刻跑来这里告诉我。”
“上学的时候也要吗?”
“我不认为新烈火莫熄那些人会跑到学校去烦你。上学的时候,专心上课就好了。其他的时间,不管你在路上,在餐厅里,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一有什么动静,或是听到有人讲到我,讲到诊所,或是讲到帕克泰勒,你就立刻到诊所来。还有,你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到帕克泰勒,懂了吗?”
“我懂了”伊安说。然后,他嘴里又咕哝了几句,我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没有。”伊娜立刻就说。“什么给不给钱,问这种问题不丢脸吗?不过,只要我高兴了,可能还是会奖励你。至于现在嘛,我一点都不高兴。”
伊安一溜烟跑掉了,那件太大号的T恤随风飘荡。
傍晚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那是一场热带豪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那几天,我的生活就是写东西,睡觉,吃饭,在房间里踱步,忍受煎熬。有个下雨天的晚上,伊布伊娜在黑暗中用海绵帮我擦洗身体,刷掉那些干掉的皮痂。
她说:“你还记得他们兄妹以前的事吗?说给我听听好不好?跟黛安和杰森?罗顿一起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了一下。或者说,我沉入往日的记忆里,仿佛沉入一个愈来愈黝黑的池塘里,想找一些事告诉她,一些真实而又有象征意义的事。我并没有找到我真正想讲的事,不过,有些事却自己浮现出来了。我看到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看到一棵树。那是一棵银白杨,感觉幽暗神秘。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露营,那是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不过并没有隔很久。”
那些干掉的皮痂被洗掉,感觉很舒服,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感觉很舒服。不过,底下露出来的真皮很敏感,凉飕飕的。海绵刷第一次的时候还蛮舒服的,到了第二次,感觉就像是在被纸割到的伤口上擦碘酒。伊娜知道那种感觉。
“就你们三个人?去外地露营,你们三个不会嫌太小了点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国家的大人会放心吗?还是说,爸妈陪你们一起去?”
“不是跟我们的爸妈去的。爱德华和卡罗尔每年都会去度假,去假日饭店,或是搭邮轮。他们宁可不带小孩子去。”
“那你妈呢?”
“她宁愿待在家里。是我们家附近一对夫妇带我们去的。他们带我们去阿第伦达克山,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跟着。那两个男生已经十几岁了,根本懒得跟我们打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