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只是余兴节日,毕竟还是个节目。罗麦思专程从华盛顿飞来参加。爱德华·罗顿也受到礼貌性的邀请,这一次,他愿意乖乖地守规矩。于是,到了预定发射日那天早上,我和杰森开车到卡纳维拉尔角东边的海滩,坐上露天看台的贵宾席。
看台面向大海。当年那些旧发射架还矗立在海上,还可以使用,只是因为长年累月遭到海水的锈蚀,有一些红色的痕迹。那是种子发射年代的产物,能够承载最巨大沉重的火箭。相形之下,那儿枚全新的德尔塔火箭看起来小多了。我们坐的位子距离发射架太远,没办法看清楚火箭的每一个小细节。远远看过去,我们只看到四根白色的柱子伫立在雾气迷蒙的夏日海面上,旁边点缀着几座没有用到的发射台和联结轨道。勤务船和支持船停泊在安全距离之外。那是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天气炎热。偶尔会刮起一阵阵强风,虽然还没有强到会影响发射,但已经足以将旗帜吹得噼啪作响,把罗麦思总统精心设计的发型吹得乱七八糟。罗麦思走上讲台,对着一群大人物和媒体记者致词。
他的致词意外简短。他引述了万诺文的传奇事迹,并且表示对复制体计划充满信心。他说,人类即将在冰冷的太阳系边缘布署一个复制体网络,他相信,不久之后,这个网络将会找出时间回旋的目的和真相。他说,人类在宇宙中留下痕迹是一种英勇的行为。讲到这里,杰森偷偷对我说:“他应该说银河,不是宁宙。还有……他说留下痕迹是什么意思?像一只野狗在消防栓撒尿吗?他真的应该先找个人帮他修饰一下演讲稿。”接下来,罗麦思引述了一首诗。那是十九世纪的俄国诗人丘特切夫写的。丘特切夫根本无法想象时间回旋是什么东西,但他写出来的诗却仿佛他亲眼看过一样。浩瀚宇宙消失如幻影一闪而逝,孤立无援、衣不蔽体、形单影只的那人,一如无家可归的孤儿,终须面对茫茫不可测无边际的黑暗。而今他终于知道,在那豁然开朗、遥远陌生的夜晚,他未知的命运已然注定,而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切生命与光明恍如上古梦境。
然后,罗麦思走下讲台。接下来,单调乏味的倒数计时开始了。数到零,第一枚火箭冒出巨大的火焰冲上天外那逐渐豁然开朗的宇宙,冲向已注定的未知命运。那是我们理所当然的命运。
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天空,但杰森却闭上眼睛,两手叠在大腿上。
我们和另外一些受邀的来宾一起走到接待室,准备接受媒体的访问。有线电视新闻网预定访问杰森二十分钟,也要访问我卜分钟。我的身份是“奋力抢救万诺文生命的医生”。等记者七嘴八舌问得差不多了,我才告诉他们,其实,我只不过是把他鞋子上的火弄熄,并且在他中弹倒地之后,把他的身体从枪林弹雨中拖出来。我很快地帮他做了基本的身体检查.包括气管、呼吸、脉搏。检查完了以后,情况已经很明显,我救不了他了。当时,我也只能压低身体,等待救援。
罗麦思总统在接待室里绕了一圈,跟来宾一一握手,然后就在随同的簇拥下急急忙忙离开了。爱德华在自助餐台旁边逮住丫我和杰森。
他说:“你的目的大概已经达到了。”他对着杰森讲话,眼睛却看着我。“现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杰森说:“既然如此,那大概就没什么好吵的了。”
万诺文和我都认为,杰森进行过生命延长处理法之后,必须持续观察几个月。我已经帮他做了一连串的神经病理检验,又偷偷做了几次核磁共振显影。从检验的结果,我看不到有任何神经上的缺陷。唯一明显的生理上的变化,就是他的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痊愈了。换句话说,他整个人焕然一新,绝对健康。从前,我无法想象这是有可能的。
不过,他整个人似乎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曾经问过万诺文,是不是第四年期的人都会产生心理上的变化。他说:“就某方面来说,是的。”在火星上,第四年期的人接受生命延长处理之后,言行举止应该会变得有些不同。这是一种预期的结果。不过,“预期”这个字眼有微妙的双重含义。万诺文说,是的,第四年期的人“预料中”(很可能)会变得有点不一样,不过,整个社会还有和他同年龄的人都会“期望”(要求)他变得不一样。
杰森有哪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呢?举例来说,他的肢体动作不一样了。从前,杰森会很巧妙地掩饰他的硬化症状,但如今,从他走路的样子和他的动作姿势,你会感觉得到他似乎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自由。他就像《星际迷航》里面那个外形像宇宙飞船的生物“锡人”一样,身体的能量来自于一种后石油时代的燃料。他偶尔还是会心情不好,但情绪反应不会那么激烈了。他很少咒骂人了。也就是说,他不会陷入那种极端恶劣的情绪里,满脑子只想用三字经骂人。他比从前更爱开玩笑。
听起来好像一切都很美好。确实很好,但只是表面上的美好。除了杰森的转变,还有别的事情也产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就令人担心了。基金会撤除了杰森的日常管理工作。他的手下共至一个礼拜才对他做一次简报,要不然就是根本不照会他。他开始研读火星数据库的初步翻译,研究火星人的天文物理学。他在保密法规的边缘游走,钻法规的漏洞,却又不至于违规。他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唯一会令他心情激荡的是万诺文的死。为什么万诺文的死会带给他那么大的困扰和痛苦?至今我还足无法体会。
爱德华说:“你明白吗。刚刚发射的火箭代表基金会的末日。”
他是对的。基金会所扮演的民间太空机构的角色已经结束了。它仅剩的民间功能,就是解读复制体传送回来的所有信息。他们真的开始在裁员了。一大半的助理人员已经被解聘了。技术人员裁减的速度比较慢。基金会运用利诱的手段,让他们自行离职,例如,到大学教书,或是接受承包厂商的高薪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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